CH17 同心
严格来说,友谊就是一种互爱。乐彼之乐,待彼如己。
——柏拉图
***
“你得吃点儿东西。”Javert说。
Valjean看起来根本没听他说话,依然裹着毯子,把自己蜷成一个球。
Javert眯起眼睛,那双冰蓝的眸子在他身上打量着。“你有没有听我说话?”
没有回应。
Javert气冲冲地离开椅子,站到他跟前。“你甚至不晓得自己上回吃东西是什么时候。”他斥声道,扬起一只手。
Valjean依旧没抬眼看他。
Javert的神情黯淡了下来,胳膊落回身侧。“你就要死了,”他低声恳求,“这对你来说都无所谓吗?”
“该死,听着,你必须吃东西。你在我家,躺在我的床上,你无权拒绝我。医生说你必须进食,不然就活不了了。我可不会让你死在我的手上,听到了吗?”
Valjean的脑袋抬起了一点,刚好够那只棕色眼睛露出来,在银白的发卷下偷偷看他。“你给我叫了医生?”他咕哝着。
“我当然得叫医生了,呆子。那会儿你都快没命了。”
那只眼睛又垂下了。“你没必要这么做。叫医生很贵的。”
Javert咬着牙齿,低吼了一声。“够了,”他嘶声道,拳头紧攥,“别再事事跟我作对。事情已经够糟的了。要是你真这么担心我的个人开销,就别让这医生白请了。Tu comprends?”他顿了顿,瞪着他。“我说,听明白了吗?”
Valjean不吭声。
“天呐,看在上帝的份上!”他抓住男人的肩膀。“要是我把东西端到你面前,你会吃吗?”
Valjean看向他,那张枯瘦的脸上神情十分疲惫。他无精打采地坐着,垂下眼睛,看向一边。“会吧。”
Javert放开他,大步朝楼梯走去。“很好,那你在这儿等着,我去跟房东说一声。”
门正要关上时,他又把脑袋探了进来,补充道,“那个医生没有收我一个苏,如果这能让你好受些的话。”
***
Valjean花了很久才吃完Javert端给他的简单餐食。他看上去没什么食欲,只偶尔咬一小口,也不去瞧自己吃了什么。进食对他来说仿佛是件苦差事,只因为受到某种无声的威胁才勉强下咽。
他在床上靠墙坐着,手里端着喝了一半的咖啡,搁在腿上。他的神色看起来没那么凄惨了,但仍然颓丧得很,从表情中Javert看不出什么真正的变化。相比他最初醒来时,也没多几分活下去的意愿。
他面朝着窗外,眼神放空。他已经那么坐了至少一个小时。
Javert坐在椅子里观察着他,一只手捂着脸。“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你,”他直言道,“就告诉我你想让我做什么吧。我不是你,没有你那样无穷无尽的耐心和理解力。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。”
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房屋年久失修的嘎吱声,老旧的木头和灰泥因承重而下陷。
Javert看着他。“你不打算跟我说话了么?”
Valjean仅仅是哀伤地看着一边。
Javert压下喉头的哽咽,皱起眉。“我想——我想要你好起来。我真的不想看见你这个样子。可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让事情好转。你得告诉我该怎么帮你。告诉我,我该怎么去弥补。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Valjean轻声说。
Javert阖上眼睛,耷拉下脑袋。他用双手捂住脸,揉了揉,深吸了一口气,最后变成了一声自轻的叹息。
“Valjean,”他犹豫地开口,不确定自己究竟想说什么,“我……我所知道的有关救人的一切,都是打你那儿来的。所以——所以……”他微微抬起头,只有嘴还用手捂着。他的目光飘忽,眼睛眯起,好像那样就能瞧见自己搜肠刮肚想说的话。“你对我说过生命是无价的,”他说道,站起身子,走向床边,“那么,你为什么不珍惜自己的呢?”
Valjean只是疲惫地看向他。
“为什么?”Javert问道,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,直视他的眼睛。“为什么?”
男人扭开脸,垂下头,脸上带着一种无声的痛苦。
“你难道觉得自己还不够好?你觉得你没资格活?哪怕你救过那么多人的命?”
阴影遮蔽了Valjean的神情。“你去年巴不得我死。”
Javert的嘴角垮了下来。“去年,我对你的印象可千差万别。对所有事情都是。所以,请原谅,如果那些新发现改变了我的看法的话。”
Valjean只叹了口气。
Javert悲伤地拧着眉头。“你就真那么看不起自己?”
“你知道我是什么。”他小声说。
“那么,你是什么?我想听你说出来,Valjean;我想听你自己说出来。”
男人张开嘴巴,踌躇了。一副苦相。
“你是不是想说‘我犯了法,是个囚犯,是个罪人,没人需要我’,是不是?这就是你想说的?”
Valjean的沉默中透着愧疚。
“可那又如何?不是说你就该去死,不是说你的人生就毫无意义了。谁告诉过你他们希望你去死了,嗯?谁告诉你的?”
Valjean没有回答。
“这就对了!”Javert怒道,“根本没人这么说过,你个懦夫!全世界只有你自己觉得没了你更好!为什么?”他挥舞着手,“为什么,Valjean?你的女儿会怎么说?Cosette会怎么说?还有她的母亲!还有你的主教!要是他们知道你竟让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,他们会怎么说?看到你这样自我折磨,他们就高兴了吗?不会!你说是因为别人你才想去死,可根本没人想让你这么做!”他咬着牙,一字一句都像从齿间蹦出来,“这对谁都不好,Valjean。”
Valjean只是盯着床单。
“我在跟你说话!你都不看着我吗?”Javert怒吼道。他倾身逼向那人,使得后者只得抬起头来。“没人会从中受益。”
“我很抱歉。”Valjean小声说着,可听上去并非发自内心。
“你没有!你的眼神不是这么说的!你道歉只是因为你觉得给别人添了麻烦,可那不是重点!那他妈什么都不是!你不能——你不能这么对自己!谁给你的权利去决定这样的事?谁准你去死了?我不允许。我不准!”
Valjean一动不动,身子无力地由他钳锢着。“为什么?”他说,“我知道我救过你,所以你觉得有义务偿还,可我——”
Javert发起了抖。他一巴掌朝男人脸上挥去,甚至来不及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。
冲击力让Valjean的脑袋扭向一边,迟迟没有转过来。他僵坐在那儿,双眼大睁,嘴唇张开,看上去惊呆了。他缓慢地、惊奇地伸出手,摸向自己的脸颊,像是惊异于那儿无疑已经形成的红痕。然后,他转过头,畏畏缩缩地看向Javert。
盛怒下的Javert显得异常冷酷,而他自己也心知这点。“义务?”他难以置信地重复道,声音仿佛结了冰壳的火焰。“你以为我做这些是出于义务?让你把那小子送回家,放你一条生路——那是义务。可这些?这些可不是义务。”
Valjean的眼中露出惧色。
“告诉我,”Javert说,“你把我从河里拉上来是因为义务么?是义务让你冒死跳下去,救一个对你没有半分恩惠的人?救一个自己都不想被救的人?是义务让你这么做的吗,Valjean?告诉我!”
男人在他身下哆嗦着。
“不是!不是这样的,对不对?是某些毫无相干的东西让你那么做的!也正是那些东西,让我这么做了。天呐,”他摇了摇脑袋,嘟囔着,“我甚至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,可它就是不放过我!我没法就那样坐视不管,看着你——你——”
他猛摇了一下Valjean,手指嵌进男人的双肩。“别让我做那种事,不准叫我做那种事。你没那个权力。在你说了做了这么多之后,你没有权力再放弃。你无权叫我放手,你也明白这个要求绝无可能。我知道你明白。”他说道,松开了手,往后退了一步。
“我知道你明白那种感觉。所以好好瞧瞧你自己吧,Valjean,看看你都做了什么。要是你还没发现这跟去年有多相似,那我可真该死了。设身处地为我想想,”他怒道,“你之前就处在我这个位置。如果躺在床上的是我,你会怎么做?如果被发现半死不活地倒在街上,不吃不喝、双目无神、毫无生念的人是我呢?嗯?嗯?你明知道自己会怎么做。”
Valjean被他的身影居高临下地笼罩着,瑟瑟发抖。两行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。他缓缓地抬起头,看向Javert。“Javert……我很抱歉,我——”
“见鬼!”Javert咆哮道,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。“我不是告诉过你,我不想再听你说这——”
“不、不,你不明白,”Valjean怯顺地说,迎上他的目光。“我——”他颤巍巍地伸出手,放在了Javert的胸膛上——正好在心口的位置,为他的话语作一种无声的强调。“我很抱歉。”
Javert迟疑了,他盯着那双眼睛,满腔的怒火和沮丧变成了极度的惊奇。他打量着Valjean的脸。渐渐地,他的手松开了,轻柔地将男人放了下来。
Valjean扭开脸。“我没考虑到那些,”他小声说,“我只是觉得,这样做对每个人都好。不会再妨碍他们了。”他咬着嘴唇,“我没想到这会像那……那个,会像你……经历过的那些。不过你说得对,我不能那么要求你。我不能那么要求任何人。我不该让这些事发生。”
“你说得不错,我的确没有给自己相较于别人同样的尊重。我觉得我配不上。我是个伪君子,是啊,我明白这点。我把善意都给了别人,丝毫未留给自己。对我来说,那其实是公道的,可一想到你差点……”他颤栗起来,“我不希望那种事发生在任何人身上。即便是我自己。”
“你得理解,”他轻声说,“我已经倾其所有了。我觉得我的生命已经毫无价值,毫无意义。”他顿了顿,陷入思绪中。又偏过头,阖上了眼睛。“可那个时候你也是这么想的。而你完完全全错了。”他皱起眉头,“也许我也错了,也许你证明得对。只是这对我来说,太难了。我只是……我不知道。”他的声音摇摇欲坠,“我只是太累了。”
Javert上下打量着他。
这个男人看上去依旧萎靡不振,灰白枯槁;但某种层面上,他看上去要像他自己一些了。
然而,他还是少了过去的某种东西。Javert不确定那是什么,但他知道有所缺失。像是某种……生气。某种火花。
他拉下嘴角,坐回了椅子里,胳膊懒散无力地搭在两侧,琢磨着目前的情况。
他又瞥向Valjean(后者正盯着地板),发现那个男人的目光和神情,依旧没什么神采。
他还能做什么?
Javert沮丧地叹了口气。他稍稍坐直了一些,垂下头,但还是打不起精神。他阖上眼,用手摸了摸额头。
“我对你……太刻薄了,”他开口道,“你对我一直很公道,哪怕很多时候根本没理由如此,但我不知感激。是我的错,我知道。你只是想帮我,而我把你逼走了。”
“你不该受那样的对待。我也一直明白这点,只是……”他搓拧着双手,垂在腿间,“我很难对自己承认那些事。我不习惯认错,也不习惯思考,我不关心自己作何感想,又为何有这些感想。可我不止一次发现,我为我对你说的某些话后悔,甚至在我说的时候就那么觉得。”
“我不知道……”他吞咽了一下,“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对你的感觉,甚至我自己都时常云里雾里的。那让我很困惑,”他说,摊开一只手比划着,“整个世界都让我困惑,这些日子以来。但尤其是你。总是你。”
他的声音变得更温柔了。“不去想它,把这些东西全都赶出脑袋,是要容易些的。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。长久以来,这都是我唯一能走的路——是让生活表面上回归正轨的唯一方法。我以为,我们再也不要见面,这对你更好。我以为你太仁慈,太心软,不好承认你更希望没我在你眼前。你有你自己的生活——正直的、美好的生活——我不想再用过去来污染它。我以为把你逼走,是同时帮了我们两人一个忙。”他耷拉着脑袋,神情黯然,“也许是我错了。”
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“那个时候,我还在发烧,脑子也不清醒,我一直问你为什么要做这些,为什么要在乎。你说我是知道的,”他的神情颤动,“是啊,我知道。我的确知道。但我没法对自己承认,那太伤人,太痛苦了。”
Valjean抬起头,询问地看着他。
Javert直直地盯着他,站起身来。“现在你问我,为什么要这么做?说得好像你不知道似的,”他舔了舔嘴唇,摇着头,“你假装一无所知,可事实上,你完全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,正如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放我走。”
Valjean跟他对视了一会儿,又垂下头,看着地面。
那脸上的神情是愧疚么?Javert想着。
“在你内心深处,你知道自己是在做一件错事,”他说,“你知道你的做法有多荒唐。你知道我为什么在乎你。”
Valjean缓缓抬起头,看着Javert。他的眉头皱着,目光游移,像是在他脸上搜寻着什么。“你为什么……在乎我?”
Javert瞪着他,眯起眼睛。“什么,你以为——?”他仔细观察着Valjean的神情,眉头拧了起来。他咂了咂舌,扭开脸,面色发红。“我当然在乎你了,你个白痴。”
他揪扯着裤子的布料,肩膀紧绷。
Valjean很长时间都没出声,令他有些好奇。他微微转过脑袋,瞥见眼泪从男人的脸颊滑落。
“噢。”Valjean轻喃着。而后表情扭曲了起来,脸埋进了掌心。那一刻,他身上的某种魔咒打破了。
Javert看着他压抑地低泣,没有吭声。他的肩膀垂垮下来,先前所有的恼怒和沮丧,变成了某种沉重肃穆的情感。
所以,这就是你想听到的。
他阖眼转身,握紧拳头,受不了再看那人一眼。该死,他暗咒着自己,该死。
“Valjean.”他听到自己说。
男人抬起一只闪着泪光的棕色眸子,瞥向他。
他感觉一阵热度蔓延上了皮肤,因此只好盯着地面。“你要不要……要不要我给你端盆水上来?”
Valjean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。
“行。我再拿床新床单。”
他逃似地朝楼梯走去,却听见Valjean叫他的名字。
他转过身。
Valjean的声音很轻柔,甚至充满了歉意。他的脸颊还闪着泪痕,眼周挂着阴影。“我没……想到那会伤害到什么人。”
Javert无声地盯了他一会儿。“我也没想到。”
然后他走了出去。
(PS. 明天起要培训七天…………趁走前抓紧一更orz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