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生微博@Siriuseverus

【授翻/悲惨世界】星光映照 AROS 16

CH16 风中之烛


“我们接受我们自认值得的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佚名


***

到了清晨,Javert发现Valjean在睡梦中动过身子。他挪到了床的一侧,一只手臂胡乱垂在床沿。尽管这个男人依旧没有康复的迹象,这件事好歹给了Javert一丝希望。

他不得不花了几个小时出门去,先去警署,用最含糊的措辞向他的长官搪塞着请了个假,接着去买了些食材。他本来打算去武人街看看,后来又否决了这个想法。再让那个姑娘提心吊胆有什么好的呢?还不如让她以为她父亲只是去度假了。

除此之外,Javert还想到,要是知会了Valjean的家人(如果他的养女和老仆算得上家人的话),他们肯定会把Valjean接回去;而除非Valjean的头脑清醒了,Javert是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。要是哪个人看到了他的那些伤痕——比如医生——可就不妙了。Javert猜测她们两人对Valjean的过往都一无所知。虽然他并不觉得她们会因为看到了罪犯的烙印就诉诸什么法律手段,但他知道Valjean不想让她们其中任何一个知晓那些过往。

等他回到公寓,Valjean仍然没有换过姿势。

Javert长长地叹了口气,皱起眉。他把椅子拖到床边,脑袋里琢磨着刚去署里收到的卷宗。无非是一摞报告,关于抢劫的、谋杀的、破坏公物的——也不知相互间有没有联系——治安官认为他还是可以去调查一下。通常他会借用署里其他人的办公桌来读报告,但他在家里也完全可以做这件事。他把文件摊在腿上,在笔记本上龙飞凤舞,偶尔停下来换一换Valjean额头上的冷敷布。

可他只有一半的注意力放在那些卷宗上。焦虑干扰了他的专注。眼看Valjean的状况毫无起色,他在那儿坐得愈久,心中就愈不安。

起初Javert仅仅以为等他醒过来就好了。可是现在,他开始仔细考虑起医生的话,不由得担心Valjean的状况比他最初以为的要严重得多。

他不晓得这个男人有多长时间没有进食或者喝水。他知道平均来说,只用两周左右就能把一个人饿死,而不喝水的话,更用不了几天。

出于这种挥之不去的恐惧,尽管明知不可取,他还是尝试让男人咽下几口水。他把杯子抵到Valjean的唇边,侧抬起他的脑袋。一开始,那只让Valjean又喷又呛,咳嗽了好一阵,但依然没从昏睡中醒过来。之后Javert学聪明了,他捏住男人的鼻子,继续尝试,似乎变得轻松了些。尽管Valjean还是会呛水,但在发呕间隙(因为呼吸被阻塞了不会喷出来),他反射性地咽下去了少许。Javert用这种方式喂了至少两小杯水给他,对此他很是满意。

然而,当外面的钟声敲响,太阳落向地平线,Valjean依然没醒。

又一晚过去了。清晨变成白日,白日又变回傍晚。

男人依旧沉睡着。

Javert坐在床边凝视他,双臂交抱靠着床,愁眉不展。他看着男人苍白枯槁的脸庞和纹丝不动的身形,只觉得内脏拧缩,胸腔发紧。

他不再忧心Valjean的健康,而是忧心起了他的性命。他睡得越久,越有可能永远醒不过来。

Javert的脸上阴云密布。他攥起拳头,紧紧揪着床单,咬着牙齿。“要是你死了,我永远不会原谅你,你知道的,”他低声说,“在经过这一切之后。你不能死。我不准,听到了没有?我不准你死。”

男人没有反应。

Javert坐在那儿,不快地瞪着他。失望变成了忧郁,变成了痛苦,变成了绝望。

“你惹到我了,”他嘟囔着,“你知不知道?”但他的声音里并无愤怒,只有阴郁。

他垂下头,头发垂过双肩。他把脸埋进了手里。等他再开口时,那声音轻柔得如同耳语。

“Come back to me, you fool.”

只有黑夜,只有死寂。

“—vert……”突然响起一声低喃。

Javert吓了一跳,猛抬起头,从椅子里弹了起来。

Valjean仍在昏睡,但那之前毫无所动的表情扭曲了起来,隐隐显出痛苦——抑或困惑。呼吸声似乎也更分明了。

Javert那双冰蓝的眸子惊奇地打量着他,却不敢太过期待。

“Valjean.”

男人的脸抽动着,扭曲了一瞬,又发出了一声压抑的、轻微的呻吟。然后重新回到了那焦躁的睡眠中。

Javert盯着他,肩膀塌了下来,既感到失望,又觉得释然。他自心底发出了一声叹息,然后慢慢坐了回去。他靠在床边的椅子里,下巴抵着交抱的胳膊,发了一会儿呆,最后气鼓鼓地阖上了眼睛。 


***

他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,等醒来时,傍晚已快过去了。晚霞的余晖透过积灰的窗玻璃倾泻而入,显现出粉的、橙的色彩。

他首先看向Valjean,在发觉男人的状况并没多大变化后,便起身去了盥洗室,之后又烧了一壶水。他给自己泡了杯茶,然后拿了片抹黄油的面包坐回椅子上。他粗略地扫了几眼卷宗,最后决定今晚不看了。

他不再忧惧Valjean的状况,而是拾起了信心——那个人终归会慢慢好起来的。这打不倒Javert,因为他有的是耐心。

他又看了一眼躺在自己床上的男人,叹了口气,把手上的空盘子放到地上,起身再次查看他的状况。

他努力回忆着当初Valjean是怎么照顾同样病中的他的。他们都发着烧。不过那时,Javert可不是这副营养不良的样子,而且显然清醒得多,也有“活力”得多。

Javert像之前那样,把手腕一侧贴向男人的额头,估量体温。依旧很烫手,额前也挂着豆大的汗珠。

令他惊讶的是,Valjean的眼睛翕动着睁开了,尽管只睁开了些许。那双眼睛看向他,呆滞而无神。男人伸出手,颤抖着,触碰着Javert的脸。

Javert吓了一跳,但没有动。

“Javert……”Valjean缓缓开口,字句含糊,“你是个……好人。你知道吗?”

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烧了起来,血液随着一阵战栗冲上皮肤。“什、什么?”

虽然Valjean正看着他,视线却像望着远方。

“我不想……你死。”他喃喃着,手落了回去。他本想抓住眼前人的衣服,却不幸失败了;由于没了力气,只能像一片枯叶似的落回了床上。

Javert退后一步,吞咽了一下。“你脑子烧坏了吗?”

“别……跳。”他轻声说,眼睛再次阖上了。

“Valjean.”

他不想这个男人再次失去意识。

“别。”Valjean的声音哽了一下,听上去不像一个字,更像一声呜咽。Javert想把他摇醒,告诉他那早过去了,再也不会发生了。他怎么敢质疑他!

可男人已经昏睡了过去,Javert怀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。再者,他也没法为了这种事生气。内疚总是大于恼怒的。

“该死。”他低咒道。

Valjean是因为这场高烧混淆了时间感,又回到了Javert意图自杀的时候吗?还是说打一开始他就没放过心?他那内心深处的恐惧,只不过被埋葬在了礼貌与忍耐中,被扼制在了冷静的面具下,因为一场病又暴露无遗了?

Javert的心沉了下去。以他对Valjean的了解来看,的确如此。

他跌坐回椅子里,用手揉着脸。 


***

第二天一早,Javert总算能给Valjean多喂点水了,虽然男人依旧没有完全醒过来。他在睡梦中时断时续的咕哝着,身子在床上虚弱地扭动。恼人的是,这个动作总是让他额头上的毛巾掉下来,Javert只能不断地给他搭回去——不过他对此并没什么抱怨。事实上,Valjean任何像个活物的表现都让他高兴。

他又回到老位置坐着,倒了杯咖啡,拿着新送来的报纸。

过了一会儿,他听到个声音。

“Javert……”

他挑起眉毛,看向床上。Valjean的脑袋枕着枕头,正朝着他,脸上带着一副惊诧的神情。

Javert放下正在读的报纸,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腿上,试图掩盖住情绪。“哦?你终于肯醒过来了?”

“你……”他吞咽了一下,声音因为长时间未开口而显得嘶哑,“你真的在这里?”

Javert眯起眼睛。“不然……?”

Valjean张开嘴巴,又合上了,什么也没说。他扭过脑袋,转而盯着天花板。“我在哪儿?”他问,“这是哪里?”

“这是我住的地方,”Javert回道,挑起一边眉毛。“虽然我以为已经很明显了。”

“这是你的床?”

“鉴于我没有理由放几张床,是的。”

“哦。”他的脸垮了下来,“我很抱歉,”他说道,转过身子,脸对着墙壁。

“什么?”

“我打扰到你了。我给你添麻烦了。”

“你究竟在说什么?你什么也没做,又不是你故意想在街上晕倒的;你也不知道我会碰到你。”

“是这样,可我——”他吞咽了一下,似乎有些尴尬。“——可是先生,您为什么不把我送到医院呢?”

Javert皱起眉。先生?这家伙从街垒后就没这么正式地称呼过他了,甚至以前也没有。

叫我做‘探长先生’。”他突然听见自己的声音命令道——那声音来自于近十年前的记忆。他仍然记得那时他是怎样掐住Valjean的喉咙。突然间,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年轻得多的时候。

他困惑地赶跑了这个念头。

另一个接踵而至。“我觉得您是想说‘attendez’,先生。”依旧是他的声音,来自去年夏天。

Javert皱起眉。长久以来,他都希望这个男人能像对待一个陌生人,对待一个执法者那样尊称他,好划清他俩的界线。可如今Valjean真这么做了,听起来却相当刺耳。

“医院?”他难以置信重复道,“当然不行。要是有人看到你的伤,认出你是个罪犯怎么办?”

男人踌躇了。“啊——我明白了,是啊,可是,”他垂头丧气地说,“那不重要了。”

“当然重要。你究竟有什么毛病?你想回去蹲监狱吗?”

“不是,可……”

“可是什么?”

“只是……你用不着这么做。”

“那我该怎么做?就让你躺在那儿,脸朝下躺在大街上?”

Valjean不吭声了。

“你真是莫名其妙。你明知道我不会那么做。”

“我……”Valjean缓缓开口,“我知道这些……让你烦恼。是我让你烦恼了。我知道你不想收留个罪犯在家里。”

“那不是——”

“你用不着这么做。你没必要带我来这儿。我知道对你来说,我只会让你想起那些不愉快的过往。你该就那么走过去,装作不认识我,那更好。我猜你是觉得因为去年那些事,你有义务帮我一把,可你什么也不欠我,Javert。如果我打扰到你了,你就应该把我送走。”

“什么?”Javert扬起脑袋,“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?你怎么会觉得我只是……?”他恼火地叹了口气,“你究竟出了什么毛病?”

“出了什么毛病?”Valjean木然地重复,“我不知道。我就要死了,我猜。仅此罢了。”

Javert猛地从椅子里弹了起来,椅腿刮过地面,发出“嘎”的一声。他震惊地瞪着男人,片刻后,才靠近床边,用凶狠的目光逼向他。

“因为什么?”他质问道,一半出于愤怒,一半出于恐惧。

“因为……我不知道。悲伤,大概吧。”

“什么?悲伤又不会死人!”

“你得去和医生讨论这个问题了。”Valjean说,靠着枕头坐了起来。他依旧没有看向Javert,只是盯着远处,双眼无神。

“Valjean!”他叫道,脸上隐约显出了怒容,“你这样多久了?你没告诉其他人?为什么你要在雨天像那样跑街上去?你的女儿呢?你的仆人呢?”

“走了。”他说。

“走哪儿去了?”

“离开了。”

“什么时候回来?”

Valjean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绪中。他的声音惨淡,神情肃穆。“她们永远不会回来了。”

探长愣了愣。他回想起他发现这个男人时的那身穿着——通身黑色。丧服?“你不会是说……她们不会——你不会是说她们死了吧。”

“不,她们活得好好的。只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们了。”

Javert迟疑了。“为什么?”

“Cosette现在结婚了。她离开了我的生活。她的丈夫……他不怎么认可我,也不应当认可我。过去我每天都去看她,可是,不了,再也不了,”他顿了顿,“这样更好,对她来说,对他俩来说。他们值得自己的幸福,而我只是个妨碍。”

“你是想告诉我,这段时间你一直一个人?”

“从二月起。”

“二月!你病了多久?”

“我不知道。几周?几个月,也许。我不怎么有时间感,毕竟也没什么好记住的日子。”

“你病了这么长时间,都没有——?你都没想着去——?可你总该叫了医生来吧?”

“是啊,门房给我叫了医生,”他叹声道,“我告诉她用不着,没必要花这个钱,可她似乎觉得这件事挺重要的。”

Javert大吃一惊。“所以你——你是怎么打算的?就这么消沉下去,不告诉任何人?你看起来都快饿死了!你上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?”

Valjean想了一会儿,他那呆滞的目光飘忽着,一次、两次。他耸了耸肩。

“你不知道?”他难以置信地叫道,“你到底——?你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?为什么不告诉其他人你病了?为什么要让你自己饿死?为什么要默不作声地受这些折磨?为什么不在乎?为什么不让别人帮你?”

Valjean的面容让他想起了墓地里的那些石雕,孤苦伶仃,郁郁寡欢,在那静默的哀恸中永恒地注视着远方。

“我不想打扰任何人,”他直白地说,“而且……我也没有任何人了。”

这几个字重重地打在Javert的胸口,像是猛挨了一闷棍,打得他肺部空气尽失,肋骨发瘀。

“再说,”Valjean继续道,“这样更好。我不想再麻烦任何人。”

“麻烦?”Javert重复着,瞪大双眼。

“也许我的时日到了,”男人半是自语地说道,“也算不上多坏。我该告别这个世界了……这不过是件小事。不重要的,影响不了什么。没人需要我了。”

如果先前那些仅仅是击伤了Javert,这句话便将他震得粉碎。一声压抑的吸气钻出了喉咙。

若一个只为他人而活的人,发现没人需要他了,会怎么样?会失去目标,找不到继续存活的理由么?

Javert不寒而栗。

突然间,他发现自己对上了一面镜子,那镜中的投影正直视着他。

你夺走了我活下去的理由,”他听见数月前的自己这么说。“我一文不值了。”“就放我走吧;这对我俩都好。

再一次地,这个男人令他的灵魂战栗。

Valjean之前的那副模样,如此坚决,如此笃定;如此执着于挽救生命,用他那圣哲般的智慧纠扰着Javert,好像那是他的天职似的——可Javert从未料到,他的心中竟也会有那些曾让他自己哀哀欲绝的念头:心如死灰,自轻性命;那浮于绝望边缘、倍受折磨的精神,仅仅因为对他人的义务而维系着。

他从未想过,当周围没人看着他时,这个男人是什么样的。他会怎样对待自己。

Cosette的那些话,从他的记忆深处浮现了出来——那些他从未真正思索过的话:

Papa只吃那种黑面包。我求了他好久,让他对自己好一点,但他不肯。直到后来我威胁他说他吃什么我就吃什么,他才开始吃白面包。

 “他什么东西好就给我买什么,但从来不给自己买一件。住另外一边时,他甚至跟我们分开睡——就睡在屋后的那间小棚屋里。只要一个人,他就干脆连火也不生,所以我经常陪着他在那儿。只有这样,至少为了我,他好歹会把屋子弄得暖和一点。

他暗骂自己为何没有早一些看清这点——这个男人历来如此。多显而易见的事。

我这辈子已经受够了罪,没办法再看另一个人受这种折磨!”在那河边的第二晚,Valjean这样叫道。

那时,他并不理解这话的含义。

Javert独来独往的生活方式,会触动Valjean如此之深,是因为他也身处那样无所不至的孤独中吗(尽管并非自愿)?这就是Javert的困境同样让他深受其扰的原因?因为Valjean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?

跟Javert不同的是,这个男人知道什么是爱,也渴求陪伴——然而,在他被迫所过的生活中,却从未有过机会遂愿。对Javert来说,一个从不知晓、也不在乎这些东西的人,离了它们照样能活。可对Valjean而言……

我就没见papa跟其他人待在一块儿过,”Cosette曾对他说,“他没有朋友——或者至少没有我知道的朋友。但看看现在,您来了!

他的喉咙像打了个结。牙关紧咬,神情震颤。

他真是Valjean生活中,除了他女儿以外,唯一的那个人吗?

Javert,我在想……过了这么多年,你是唯一一个真正认识我的人。

这不是很讽刺么。

的确。因为,说起来,你也从未了解过我。

直到此刻,Javert才完全领会了这个事实。

在那时,他确实刚刚意识到Valjean是个好人——是个比他高尚得多的人。

但直到现在,他才意识到Valjean还是个厌恶自我的好人。那些自我牺牲来得如此轻易,不光是因为他一辈子都致力于帮助别人,还因为他打一开始就根本不在乎自己。

难怪他从未拒捕。

那不是我的本性啊,Javert。

之前我就告诉过你,我一直都是你的犯人,只要你一声令下。

难怪他会在街垒时救他,又把他从河里拽上来——明知那只会把自己送进监狱。Valjean把一个陌生人的命——甚至他最大对头的命——都看得比自己的更重要。

当四周无人时,他便开始苛剥自己,嘲笑自己。Javert意识到,Valjean的力量和勇气——他的担忧,他的善良——全是为别人存在的。他的自尊来源于为他人造福,为他人分忧——一旦没有人了,自尊也就消失了。他又陷入了那毫无所谓的情绪中,全然无视自己的幸福。

没有了他的女儿,他还有谁呢?

只有Javert。

可Javert推开了他。他坚称自己不想看到他,也不想收到他的信。Javert不需要他。

没人需要我了。

原来Valjean想要接触他,想要保持联系,不只是为了给Javert安慰,也是为了给自己安慰?

那只是……我只是想给你写信。

原来这个男人,如此绝望地想要抓紧他俩之间的牵绊,是因为缺乏目标,想要找寻生命的意义么?他在Javert的身上,是否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?

铺天盖地的罪恶感淹没了Javert。

又是他的冷酷,把一个人逼向了死亡?

一想到,如果那天他没在那条街上偶然碰见Valjean,如果不是那男人的痛苦挣扎自发撞进了他的眼帘……

他知道,他是不会主动去找那个男人的。他不会去打探他的下落,关心他健康与否。他不会去询问为什么那张在人群中盯着他的熟悉脸庞就那么消失了。

他时常想起Valjean,没错——他没法把这个人完全赶出脑海——但他不想跟他再有关联,不想再记起这辈子的那些挫败。

Valjean会死——因为他,因为他的冷漠——而他甚至都不知道。

Javert试图压下喉头的哽咽。

“你——你——”他发着抖,瞪向Valjean,眼中满是痛苦和愤恨。他的声音变成了尖利的咆哮。“你这个伪君子!”他怒斥道。

“说什么生命的神圣,”他开口,狂暴地比划着手势,“说什么无论如何也要活着,哪怕在一个人毫无可活的时候——而你却任由自己消沉下去。你根本不在乎自己!你说没人需要你,好像那是个轻生的正当理由似的,你就这么轻易地向死亡和绝望屈服了!你说你要去死,那是件小事!没人在乎,无关紧要!你把自己的性命看得一文不值,好像你所做的一切,你打算做的一切,都那么无足轻重,而你明知不是那么回事!”

他揪住Valjean的衣领,迫使他面对着自己。拳头紧攥着那衬衫的衣料。

“该死的,看着我!”

Valjean吓了一跳,往后瑟缩着。

“你怎么能一边说着心存希望,说着宽恕和补救,说着要敬畏生命的馈赠,一边却对自己毫不在乎?你怎么能把一个人从绝境里拉回来,告诉他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,却又自己寻求解脱,只因为你觉得那适合你?你怎么敢。你怎么敢!”

“你这个恶魔!你自己都做不到,怎么还敢叫人遵循你的忠告!如果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,那时我为什么要听你的,嗯?你的那些讲演,那些布道,全都没有意义?不过是些空洞的、情感泛滥的废话?你是想当个骗子么,Valjean?让我像个傻瓜似的相信你?”

“你说你会指引我,这就是你做的示范?我倒不如跟你一块儿死了!我会这么做,我会这么做的,就为了对付你!你这个混蛋!你怎么敢这么对自己?你的生命要是一文不值,你要是一文不值,那我连一文不值都不如了!”

“你就傲慢到救了一个人的命,又要马上丢掉自己的么?你就打算这么抛弃他,在经过这一切之后,在你说了做了那么多,在你不断向他保证你会在他身边之后?你说你会成为他的拐杖,成为他黑暗中的光?你怎么敢这么对我,你怎么敢!”

在这番激烈的爆发中,Valjean一直被他紧紧钳锢着。男人那双原本呆滞无神的眼睛,缓缓睁大了,显出恐惧和愧疚的光来。他发着抖,不敢呼吸。

“我很抱歉,”Valjean努力说道,神情黯然,“我很抱歉,我——”

Javert的胃部翻搅了起来。

“不!”他咆哮道,扼住了Valjean的喉咙。“不!我再也不想从你嘴里听到这个词!听到了没有?再也不想!在你胆敢去爱什么人之前,你得先学会自我尊重!不然那会是什么样的爱?你知道那会对一个人产生什么影响吗?你怎么会觉得有人接受了你的感情——任由你走进他们的心——还能对你的死无动于衷?”

Valjean在他的手中显得那样弱小,那样脆弱,抖得像什么无助的小东西似的。“我以为你恨我。”他怯顺地说,声音微弱而破碎。

“我当然不恨你,你个白痴!”他叫道,“你当真以为我会恶待我的恩人,你就是这么低看我的?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?”他放开了手,退后一步,难以置信地摇着头。“也许是有人觉得我不知感激,可——天呐,Valjean!”

男人坐在床上,颤抖着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“你——你真的……”他的喉结滚动,声音破碎。“你不恨我?”

“你这个无可救药的傻瓜!”Javert怒道,“我这辈子从没恨过你!”

Valjean的神情因痛苦而扭曲了。他把头垂得很低,弓着背,泪水流到了脸上。一声啜泣钻出了喉咙。他用床被裹着自己,像是树起了一面盾牌、一团茧壳,身子因为呼吸加促而抖动着。他强压着哭泣,把自己更紧地蜷在床上。他的脸埋在胳膊和膝盖上,唯一能瞧见的,只有那轻微抖动着的银白发卷。

Javert瞪着自己床上那团颤抖的形状,神情在惊愕中抽了抽。

他明确地感觉到,自己是造成这一状况的原因,或者说,至少是原因之一。可他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会这样。

尽管身量健硕,Valjean看上去却那么小。不知为何,他就像只兔子,发现自己迎面撞上了捕食者,想要缩回洞里却迷路了,只能吓得僵坐在那儿,拼命巴望着只要不动,就能藏身进灌木丛里。

Javert皱起眉,撇了撇嘴。他走向梳妆台,从最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了一床褪色的蓝色羊绒毯子,半抛半放地搭在了Valjean身上。

男人吃了一惊,微微抬起头,又立马埋了下去,只把那裹着他的毯子抓得紧紧的。

Javert打量了他一会儿,然后伸出手。

他刚要碰到Valjean的肩膀,男人便朝后一缩,对那甚至还未真正发生的触碰心存畏惧。好像觉得迎接他的会是暴力,好像生怕自己会被铐上。

Javert拧起眉头。他缩回手,落在身侧。“你干嘛表现得我好像会——”他突然住了声,咂了咂舌,脑袋扭向一边。

事实上,他的触碰给男人带来的,从来都只有伤痛。

Javert想起他的手是如何掐着Valjean的脖子。想起在下水道口时,他的猎爪是如何嵌进男人的肩膀。想起他如何用几乎扭伤人的力度攥着男人的手腕,把他拽上了马车。

他曾手握长鞭,鞭子自半空落下,打在一群人裸露的背上。那是群没有容貌,没有姓名,只有编号的人。Valjean曾是其中一员。

这个男人无疑还带着那些伤痕——那些可能正由Javert亲手施予的伤痕。

他不该惊讶Valjean会害怕自己碰他。他之前从没想过这些。尽管他告诉自己,这并不代表什么,可其中的某些东西仍叫他不安。这回轮到他退缩了。

既然交流无法更进一步,他只能转身,走进相邻的小厨房,打开贮藏柜和抽屉,取出了几个罐子和勺子。又用那只带着凹痕的铜水壶,在橱柜边带盖的水桶里舀了一壶水。之后划燃一根火柴,往那被熏黑的炉灶里生火。

他的动作中带着股急躁的懊丧,一举一动都不如平常流畅自然,不是撞到台面,就是放东西时又快又大声。水壶“哐”的一下扔在炉上,缺了口的瓷茶杯在托盘上当啷作响。

Javert咬着嘴唇。他撬开罐盖,从里面捏出了一撮茶叶,放进滤胆的网篮中,又把它挂进水壶里,同壶盖相扣合。

他往后顺了顺头发,把一绺散落的发丝别在耳后,然后在炉前跪下身子,透过那未闩的炉门看着里面的火焰。那熟悉的闪烁和劈啪声让他冷静了一些,但依旧无法完全平息他的苦恼。

隔墙后传来一声呜咽,但转瞬就被强压了下去,重归于沉默。

Javert阖上双眼,手摸上自己的鬓须(这是他不安时惯有的动作),咬了咬口腔内侧。

无数将成未成的咒骂在他脑海中起伏着。这个时候他倒更愿乱发一通脾气,可他仅仅是呆在那儿,揉着脸,眼睛盯着炉火。

终于,水开的嘶嘶声让他回过了神。他站起身,揭开壶盖,把茶水倒了出来。因为没有牛奶,他便往其中一杯里舀了勺蜂蜜,这对火烧火燎的嗓子是有好处的。

他一手端起一只杯子,一杯放在围手椅旁的桌上,一杯递给了Valjean。

男人吓了一跳,抬起那双泪光犹在的棕色眸子,困惑地瞅了他一眼,又把脑袋飞快地埋了下去。

“喝,”Javert说道,继续把杯子塞向他。“你好几天没正经喝过水了。再说你——你哭也没什么用。所以,喝吧。”

Valjean别无选择,只得接过那冒着热气的茶杯(杯子都快递到他的膝盖上了)。他不情不愿地用手握着,一只手拿杯子,一只手拿茶托,两只胳膊仍裹在那如护盾般的毯子下,环着自己。

Javert坐在椅子上,观察着男人的脸。

他不是很明白Valjean为什么会哭。看起来是因为他发现——他,Javert,并不恨他。可即使不通人情如Javert,也看得出那显然不是什么喜悦的泪水,甚至不是释怀。

Javert搞不明白。他唯一清楚的是,这个男人因为某种原因被击垮了——部分是由于他之前的冷酷——因此,这解铃人的工作不知怎的就正好落到了他的肩上。可他毫无头绪。他不晓得自己该做什么,该说什么;他只得坐在那儿,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,等待着未知的转机,听着男人那压抑的啜泣逐渐平缓。

最后,他转过头,再次盯着眼前的人。

Valjean一动未动地坐在那儿,但不再发抖了,呼吸也平顺了下来。他不知什么时候喝了那茶,杯子已经空了,连同茶托正放在他身边。这是个进步。然而,那男人仍然蜷在被子里,像只乌龟缩进了壳。

他之前也是这样的么?在跳河之后?

不,即使那时,他也没这么半死不活的。他仍然存着些许抗争的念头。他之所以去死,是因为他觉得那是他该走的、唯一能走的路,而不是因为他轻视自己,轻视生命。

这可真是此一时,彼一时!他们的角色竟完全调转过来了。然而并没什么好欣慰的,在劝人向生这件事上,Valjean可比他擅长得多。

何况上一次,Javert的情况还没这么糟。他是有意让自己浑身带刺,难以接近——因为他的顽固、他的愤怒,因为他的骄傲和怨恨。

可Valejan的情况不同。他没有那样暴戾的情绪,也不是那种会拒绝帮助,对别人的柔声善意视而不见的人。问题不在于此。真正的问题是,他跌落得太深,这些东西已经影响不了他了。

Javert对此束手无策。

Valjean就像那冒烟的烛芯,熄灭得太快了。他那灵魂中的火花已经消逝了。

消逝去哪儿了?

Javert不知道。

但他知道,他必须重新点燃它。

他不清楚的是,他该怎么去做这样的事。该怎样让一个人重拾活力,重拾生存的意志——在他本人都毫不在乎的时候?

Valjean清楚。

可他不能去问他。眼前这个男人,已不是他熟知的Valjean了——可他同时又是。在某个角落,在内心深处,Valjean还在那儿,还没有死去;只是被埋葬了。

他的工作,便是要把他挖出来。

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去的,Javert心想。在经过这一切之后。


评论(36)
热度(380)
  1. 共1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Seinano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