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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维亮】查无此人

这栋房子不临街,前后两个大花园绕着。再往远处,小区里的植被也很丰茂,车声一隐匿了,便自觉有了相隔于世的静谧。路灯稀疏亮了几盏,朦胧的橘光透过雨雾,又笼在一层潮冷的白气里,看上去并不怎么温暖。姜维的影子被拉了老长。他连退两步,躲进一个不飘雨的拐角,手往衣兜里翻了翻,哆哆嗦嗦地勾出一盒烟。


他抖了一根出来,咬在嘴里,却不点着,好像光靠那发潮的尼古丁,就能让手脚暖和一些。


他的左手一直有些神经质地捏着,沁出了一层冷汗。远处小区门的门杆抬了抬,又一辆车缓缓开了进来。苍白的灯光晃得他眯了眯眼。那辆车停在了正对单元门偏左的停车位上,精准得很。车里的灯光亮了几秒又熄灭,一个人影从驾驶座钻出,刚一站直,黑伞便弹开,让那身上的阴影更浓厚了一些,看不清脸。


姜维却下意识地绷直了身子。他立马把烟摘了,扔进一旁的垃圾箱里,背抵着冰凉的墙壁。他的呼吸急促了片刻,又训练有素地平和下来,只有手背蹦出几条微小的青筋。


来人身量高而瘦削,步伐稳健而优雅,踩在积水的地面,也不怎么听得出脚步。姜维的左手捏得更紧了,仿佛在掐算着时间。等到来人距他不过五六步时,他才鬼魅似的从阴影处走出来,站定,面色平静地喊了一声:“老师。”


时间仿佛凝滞了几秒。细碎的雨水落在他的头发上,又落在睫毛,还没顺着下巴滑落时,那把黑伞便牢牢罩在了他的头顶。


而后一个声音迟疑着响起:“……姜维?”


那张脸终于露出来了。姜维几不可见地轻颤了一下,迅速点了点头,当作回答。


“回来了。”这不是个问句。男人的声音立马温和了一些,似乎此前的波澜都是错觉,听不出任何可供分辨的情绪成分。两人站得很近,近到诸葛亮抬手握住他胳膊时,那股久违的熟悉气息便钻进鼻腔,像是某种木质古龙水的尾调,融在雨水里,愈发清澹而飘忽。姜维还未露出一个笑容,就听到下一句:“进去再说。这么冷的天,再冻感冒了。”


姜维错身一步,跟在身后。他隐约记得诸葛亮住二楼,有一个很大的平台,上面种着什么花草倒不清楚,因为他从没真正上去过。诸葛亮隔了三个阶梯的距离走在他前面,此时他才看清,那人穿了件黑色的修身长款大衣,墨绿的围巾松垮地绕在脖子上,隐约戴了副黑色的皮质手套。背脊依然是瘦削而挺直,肩膀绷着一个有些凌厉的弧度,到了腰间又骤然柔和。目光刚落到这儿,便听见“咔哒”一声门响。温暖的灯光亮了。


姜维有些不自在地挪开眼。诸葛亮取下围巾,挂在门廊的衣帽架上,又替他拿了双崭新的拖鞋,才拍了拍他的胳膊,示意他赶快进去。


屋子很大,装潢简约,色调干净而清爽,却不显得空落。他缓缓走到沙发前坐下,拖了一个抱枕兜在怀里。靠平台的地方放了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,谱架上的书还翻开着。厨房里隐隐传来烧开水和洗涮杯子的声音。姜维随意拿起放在茶几上的一本手写教案,抚过上面遒劲潇洒的笔迹,一时有些恍惚。


不多时,诸葛亮便端了两个热气腾腾的杯子走过来,坐在他对面。他以为会闻到新茶扑鼻的清香,等诸葛亮把那个白瓷杯子推过来,才发现竟然是巧克力的甜味。姜维眨了眨眼睛,脱口而出:“怎么不是茶?”


诸葛亮眼也没抬:“淋了雨,暖暖身子。你上学那会儿,不是一杯咖啡要扔三块糖吗?”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,很是不经意,却让姜维感觉僵在四肢的血液渐渐化开。他双手捧着杯子,抿了一口,一直暖到胃底。诸葛亮看着他,眼睛稍微眯了眯,这是个熟悉的讯号。姜维自然察觉到了。


“回过家了么?”诸葛亮却问了这么一句话。


“回了,昨天刚从家过来。”姜维顿了顿,“我妈身体很好。”


又客套地寒暄几句,诸葛亮才终于提到:“毕业了吧?”


姜维放下杯子,双手重新搂过抱枕。“夏天毕的业,之后被一些事儿耽搁了,又忙了小半年。前几天刚回国。”他似乎没之前那么拘束了,甚至露出了两个酒窝。“老师,这过了年,我可就是你的同事啦。在你隔壁实验室。”


诸葛亮看起来毫不惊讶,甚至顺着这个话题,又问了几个学术相关的问题,期间还不时露出赞许的神色。姜维讲了一些在国外的事,气氛平和又自然,让他一时生出种错觉,他仿佛上一周才刚刚离开,而不是几年前。


他看见诸葛亮啜了一口茶,被白雾缭绕了眼睛。本以为总归有些尴尬的。


大学毕业后,他是抱了三分赌气三分自厌的情绪出国留学。两人的关系,就此暂停在了一个十分微妙的点上,似乎是超出了师生几分,又不好明确定义那是什么。姜维自知对自己这位老师的心思不太单纯,他以为走远一些,就能让自己好好醒醒脑子。


“前两年开学术会议,我飞过去几次,你这小子,一次也没露过脸。”诸葛亮半开玩笑地说。姜维怔了怔,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,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,连眼神也跟着晦暗不明起来。


“我不是怕招你烦吗。”他也学着那人的语气,轻飘飘地回了一句,听不出几分真心,几分揶揄。


诸葛亮瞥了他一眼:“现在你就不怕招我烦了?为什么不打个电话,非要到楼下淋雨?”


怕你不见我。姜维心里默念。他知道这是个百分之九十九为假的蠢念头,也害怕那百分之一的可能。多蠢。“顺路啊老师,就隔一条街,不远。”他却笑了起来,眉眼一弯,自带了少许撒娇的意味,“吃完饭就想过来看看,本来打算等个十分钟,见不着你就走了。反正咱们周一还能见面。你知道我这个人,能见面谈的,绝不打电话。”


诸葛亮抓住了他话里的暗示:“找着房子了?”


姜维“嗯”了一声,下巴抵在抱枕上。“就在大学附近,走路过去也就十来分钟。我以后是不是有口福,来老师家蹭饭啦?”


诸葛亮又瞥了他一眼,觉得自己这个学生出国呆了几年,在自己跟前说话再也不磕绊了。唯独那双眼睛还是亮得惊人,又好像得了点儿西方人的精髓,看人直勾勾的。


他的脑海深处,隐约浮现出一些曾经的影像。他当时带了一个研究项目,姜维就是那几个名为观摩学习,实则打下手的大三学生之一。男孩子人长得很帅,长身玉立,大约是很讨女同学喜欢的类型。然而却是个高冷寡言的性子,十句话回答不过五个字,也就凭着一腔学术热情,愿意跟自己多说两句话。他知道姜维是外省人,老家只有一个母亲,又觉得他才智很高,是个好苗子,便格外关照他。这一来二往,两人便熟了起来。后来相处得多了,他渐渐发现姜维心肠挺软,但极倔,有时候就像只警惕的猫,偶尔又很黏人。当“黏人”这个形容词出现在诸葛亮脑海时,他的心好像被不痒不痛地掐了一下。


“我做饭?你指望我做饭?姜维同学,我看你对革命形势的认识还不太清楚。”诸葛亮没好气地回答,心里有点儿发堵。


“那您安排,我做。”姜维把杯子转了一圈,像是忍着笑。“在国外呆几年,再懒的人也被逼成半个大厨了。我现在十项全能,除了生孩子,什么都会。”


诸葛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像是要把他看穿个窟窿。


姜维别开目光,换了个话题:“对了,我国内手机号还是以前那个,没换。”


诸葛亮:“嗯。”


姜维扫了一圈屋子,甚至还望了一眼卧室的方向。门关着。他缩了缩身子,声音闷在了抱枕里。“平常这儿……还有其他人住吗?”


诸葛亮面色如常,心底却动了动。他觉得姜维这话问得突兀了,无论是作为学生还是同事,都有些突兀了。但他了解姜维的说话方式,他要是带着某种示弱的姿态,问出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,必是为了试探什么。他抬眼,姜维的目光却很坦然,脸上分毫扭捏的神情都没有,甚至还隐隐含着笑意。


挺有长进。诸葛亮无奈,没有正面回答:“怎么,你还打着蹭住的算盘?”


他飞快地做出一个“求之不得”的口型。那声音极轻,一晃神就过去了,听来好似一声幻觉。片刻后,姜维已经站直了身子,走到落地窗边,看了眼雨势。“临出门前我妈反复叮嘱我,让我多给诸葛老师跑跑腿,打打下手,我得严格完成组织交待的任务啊。”话还没说完,他自己就先笑了起来,回过头时,半张脸被阴影遮掩。诸葛亮也站了起来,把窗帘拉开一些。两人的身影映上了窗玻璃。


少年确实已是青年,颀瘦却暗藏着力量。下巴冒了点儿铁青的胡茬还没来得及刮去,衬得脸色有些苍白。诸葛亮盯着玻璃上那张脸时,总觉得既熟悉又陌生,像是记忆里的某一截出现了断层。他记得姜维喝咖啡加三块方糖,这是真实的记忆。真实的记忆总是充满了细节与琐碎,但他脑海中慢慢倒腾出的细节却是无关紧要的,像是过去几年生活的边角料,带着暗淡而隐秘的光辉,精致,缺少逻辑,壳子内的东西好像遗落了,或者碎成了无法分辨原貌的粉末,黏在了所有表象的背后。若是稍微理一理,便会发现一些不太寻常的地方。例如,他们当真会一连好几年失去联系吗?


他又瞧了一眼姜维,玻璃中的人影也看着他,眼底有某种一闪而过的怀念与压抑。


诸葛亮换了个话题。出于某种职业习惯,他讲话偶尔会有种强势的引导意味,姜维似乎很熟悉他的语言风格,除了一开始连诸葛亮也拿捏不准的谨慎,几乎可以称得上游刃有余了。虽然很快他就敏感地发现,这个年轻人绝不提往事,也不谈太遥远的事,似乎在严守着前后某个时间区间。他便索性顺着姜维,和他谈论起手上新近起头的课题。两人都是极聪明的人,又在自己感兴趣的领域,之前还因久未说话产生的些微尴尬这会儿已消失得干干净净。诸葛亮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,也愈发出自内心,而姜维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,简直又变成了那个有点儿直眉楞眼、成日跟在他导师身后打转的小青年。


等诸葛亮注意到几点时,已经差不多过去了两个小时。他轻轻地“啊”一声,正要开口,姜维立马先他一步:“老师,我该回去了,家里还有东西没收拾好呢。”


诸葛亮:“我送你。”


姜维笑着摇了摇头:“就几分钟的路,小街小巷的,开车反而麻烦。我又不是女孩子,你还担心我走夜路啊?”


诸葛亮嗔了他一眼,还要说什么,手却不小心碰到了姜维的手背。那双手冰得不太正常,好像这屋子里几个小时的温度,半分都没有渗进去。诸葛亮皱了皱眉:“怎么这么冷?”


姜维耸耸肩:“从南半球飞了一圈回来,穿少了,还没来得及买衣服。”说完,他故意裹了裹略显单薄的风衣,里面只有一件白衬衫。诸葛亮翻了翻眼睛,径直往厨房走。姜维立马跟在他身后,也不说话,就看着他整整齐齐挽起袖子,先烧了水,又重新洗了茶杯,用水壶里的凉白开涮一遍后,才加了一小撮茶叶尖儿。


诸葛亮在厨房里和在实验室里的样子,几乎看不出分别。他眼睛半垂着,睫毛便投下一片阴影,嘴唇有些严肃地抿起来。这是姜维太熟悉的模样了,曾经他不光日日见着,梦里还要想着,好像一个再没什么可以拥有的穷人,要从那表情中挖出金子来。诸葛亮泡好了茶,塞给他,指尖被热气蒸得有些发红。


姜维笑眯眯地看着他:“谢谢老师。”


等青年磨磨蹭蹭喝完了茶,诸葛亮送他到门边,随手把进门时挂在衣帽架上的围巾取了下来,绕在姜维脖子上,甚至替他打了个结,又把门边的黑伞递给他,才有些无奈地拍拍肩膀:“今晚就别收拾了,回去早点儿休息吧。万里征程还没迈开一步,以后有得是你熬夜的机会。”


姜维小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。他像是想说什么,最终又没说出口,只囫囵不清地吐出了个“再见”。诸葛亮走到窗边一直看着他,雨像是停了,他没有打伞。快走到大门口时,他还回身挥了挥手。诸葛亮下意识地抬了抬手,片刻又摇着脑袋放下了。


诸葛亮走到书房,打开台灯,从抽屉里抽了张白纸出来。他拿起笔,在上面写了个日期,思索片刻后,又皱着眉划掉。他的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直觉,理性上又更相信逻辑与实据。他想追溯整理自己的部分记忆,对某一类人来说,这是一种不可或缺的自我调节方法。但此时,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。


诸葛亮翻出手机,拨了个号码。响了三声后,电话被接了起来:“喂?”


“老赵啊,这么晚打扰你,不好意思。我就想问问,下学期新进老师的名单出了吗?”他的声音很温柔,非常悦耳,“……对,就是我们院的。”


电话那边的人笑了一下:“哎诸葛教授,你们院三年没进过人了,要真挖了哪路大牛来,你还会不知道?”


“这是什么话。上头要绕过学院,直接点人下来,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。你就先回答我吧。”诸葛亮掐了掐眉心,有点头疼。


“没有。至少名单我还没见着。诶我说,您是不是瞧上哪家学生了,拐着弯儿打听名额啊?可说真的,自从走了一个姜维,这三四年,我还没见到一个像样的学生。”


“姜维?”诸葛亮心里一跳,“他怎么了?”


“什么怎么了?他不是你的非正式得意门生吗?以前像条尾巴似地跟着你转,去国外念个书,还三天两头的发邮件打电话。诶对了,前段时间你不是过去开会?没见着他?”


“他挺忙的。”诸葛亮敷衍了一句,大约听着对方感叹了两句“学霸就是学霸,就是性子怪了点儿”云云,便开始走神。他的眉头越皱越深。


“……好。没什么,不用。回头请你吃饭。”诸葛亮最后回了句,挂断电话。他怔怔望了会儿灯光,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。一想到青年苍白的笑脸,胃里就古怪地发沉。诸葛亮翻了翻通讯录,找到一个自以为沉寂了好几年的号码,犹豫再三,还是决定明天再拨过去。




姜维出了大门后,雨已经差不多停了,只有树上的水滴偶尔落在头上。他停住脚步,把黑伞夹在腋下,深深地吸了口气,又把那根墨绿色的围巾取下来,捧在手上,轻轻地摩挲了片刻,像是有些贪恋上面的温度。而后整整齐齐地叠成了一小块,揣进了兜里。


他又用嘴叼了根烟出来,依然没点着,发潮的烟丝黏着舌头,有些发苦。


对都市的人来说,这个时间并不算太晚,但因为是冬天,又刚下过雨,几乎见不着什么人影,只有几家室内的烧烤铺还稀稀疏疏漏着灯光。呛鼻的油烟钻出来,还没能散得更远,就凝成冷空气的一分子了。远处像是有个喝了酒的人晃过来,身子东歪西倒的,恨不得马上就融化在地上。


姜维走得不快。他的心里沉甸甸的,四肢却很轻,冷冽的寒风吹在脸上也无所察觉。所以当他被那醉鬼撞了肩膀时,也只是稍微皱了皱眉。


“哪个龟儿子走路不长眼睛。”那人骂了句,扑面而来的酒气。


“不好意思。”姜维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,继续走了。脚步声渐渐融进风里。


醉鬼古怪地盯着他看,却像是怎么也看不清似的,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。走出几步,他似乎一下想起了什么,连忙梗着脖子往回看。他的瞳孔突然剧烈收缩起来,脸色白得怕人。





诸葛亮做了一个很零散的梦。


没有情节,没有背景。都是来来往往的人,叫得出名字的,叫不出名字但认得脸的,又或者根本就是陌生的。姜维也是其中一员。他穿了件雪白的衬衣,黑长裤,站在老远的地方,背着双肩包。他们沉默地相望。


姜维看着他,露出两个酒窝。在他心尖上掐了一下。


青年朝着诸葛亮的方向,做了个口型,又点了点头。明明没有下雨,却像是隔着白雾,怎么也看不清。那口型好像是“谢谢”,又好像是“再见”。





-Fin-



从记事本里刨出来的,别问了,忘得差不多了。可以品品《半醒》这首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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