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生微博@Siriuseverus

【授翻/悲惨世界】星光映照 AROS 26

CH26 心碎


“上帝和自然是否有所冲突,

因为自然给予的全是噩梦?

她似乎仅仅关心物种,

对个体的生命毫不在乎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丁尼生


***

Valjean看着门口,那里站了两个陌生人。

“先生,”年长的一个开口道,声音中带着奇异的谨慎,“我们是警察。”

血液僵冻在了血管。时间仿佛放缓了,他的脖子上汗毛倒竖。他冲他们微弱一笑。“是……是Javert让你们来的吗?”

没有回答。年轻的一个接道,“先生,请原谅我们的无礼——只消耽误您片刻——只是……我们需要您把袖子挽上去。”

他的脸色变得苍白,喉头发干。“我能问问为什么吗?”

“仅仅为了核实一些事情,跟我们手上现在的一件案子有关。马上就好。”

Valjean低下头。“我……我明白了。”他的手发颤,摸索着去解右手的袖口。

“不对,先生。”警官的声音带着某种肃然。“另一只手。”

Valjean僵住了,胳膊垂在身侧。阴影笼上了他的脸庞。

他缓缓地解开袖口,挽起袖子,前臂内侧露出了一块令人厌恶的椭长烙痕。他无法抬眼看向那两个男人。

“先生,”他听见年长的警官问道,“您在巴黎住了多久?”

Valjean的肩膀耷拉下来;他的眼睛再看不见什么了。胸口深渊裂开。

“带我走吧,”他轻声说,“劳烦动静小一些。”


***

“你刚才带回来的那人是谁?”等那年轻警官回来时,Javert开口问道,尽量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。

“噢,那个老家伙啊!一个坏蛋,在逃的,名字叫Jean Valjean,冒了个假身份藏身!逃之前被判了无期,罪名是偷盗和违反假释逃跑。这也不是第一次了,光关在土伦的时候,他就跑了五次。”

“那怎么逮住他的?”

“好像是有人在街上把他认出来了。”

他眯起眼睛。“你不知道那人是谁吗?”

“不知道,是给警署寄的匿名信。不过里面有剪报证实他们的描述。我们找了认识那家伙的人,做了个全面的背景调查,他的确只在这里住了不超过十年。第一个见鬼的铁证就是他手臂内侧的烙痕,是信里告诉我们的。除此之外,他身上还有判处无期的痕迹,以及服苦役的伤疤。他的身份毫无疑问,探长,板上钉钉的事。噢!这样的巧事可真令人高兴啊。太幸运了。”

“是啊,”他强迫自己开口道,“确实。”

旧剪报?等警官离开后,他沉默地思索起来。可谁会保存那么久远的东西呢?要么是早等着这一天,把他送给警察;要么,是他们手头有很多资源,并且十分胸有成竹。

也许是土伦里认识他的前罪犯?这就解释了他们为什么没有同时索要报酬。可是,他们能从中得到什么呢?报复?为了什么?

他抓了抓脑袋。无数思绪嗡鸣着,血液如沸。

胳膊上的烙痕?他在土伦时还没有那种东西。是更新近一些的,另外的苦役犯也不会知道。除非是因为他第二次坐牢,那就有可能了。但是,为什么某个罪犯要把他送进去?说不太通,可又还有谁能认出他是一个叫Jean Valjean的罪犯呢?既然他被抓了,他们又为什么不来索要奖励?

谁做了这些?谁,谁,谁?

他不得不提醒自己,他还在警署,还有人在看着他。

没有人知道他认识那个男人。啊,Valjean可是他曾经调来巴黎的唯一原因!虽然已经十来年了,同事早就忘了他到这儿来的初衷,可如果有人得到了风声,发现他知道那人就在这座城市里,却无动于衷……更或者,发现了他们之前的过从甚密!他会被扔出警署的,会被开除警籍!不仅如此,他们还可能控告他——以“故意渎职”或者“协助包庇”这样那样的罪名。连他自己都可能坐几年牢。

可没人会知道。没人知道他们曾共度的那些夜晚。感谢上帝,因为Javert清楚那些事看上去像什么,他心知肚明;那个念头令他恐惧。

就这点而言,他是安全的。现在是安全的。

除非……

不。Javert摇了摇脑袋。不可能有其他人知道的。这偌大世界,唯一知晓他俩关系的,就是Valjean本人。而Valjean会守口如瓶,他会守住他们的秘密。这个认知刺痛了Javert,可当这一想法浮现脑海的瞬间,他就心知的确如此。就像他心知,Valjean在与他擦肩而过时,绝不会喊出他的名字。

不,Javert心想,他不能为此自找麻烦。因为没人知道,未来亦是如此。

Valjean……

“巡佐。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。口吻粗暴而严厉,听着却不像他自己的。那声音既微弱,又空洞。

办公桌前的男人抬头看他。“探长?”

“我出去一趟。换班时记得把纵火案的相关陈述接洽给下一个人。要是专员过来问,就说明天之前报告会递给他。”

“好的。”

交代完后,Javert拉低帽檐,遮住眼睛,立刻离开了警署。


***

将近一年之后,Javert再一次感受到了河水对他的引力。

他摘下帽子,放在河栏上。他不知道为什么。现在是正午。

他怔怔地望着河面:此刻风平浪静——往下却暗流汹涌,就像他一样。

曾经,仅仅一年多以前,他就站在这个地方,同样迟疑不决,险些把自己淹死。他一度以为——一度希冀着——这一切都会被世界遗忘。

然而没有。

世界大笑着,让他从梦中惊醒,分毫不差地将他一把甩到这个老地方。

他沉默地站在那儿,抵紧牙关,极度痛苦。他浑身颤抖着,一只手穿过头发,拽紧了那发灰的发根。

喃喃细声在他脑海响起,恶意而嘲讽。它们交错翻滚着,就像一簇涌动的溪流。


你以为,你逃得掉吗?


你以为,你当真不用做出选择吗?


你真的以为——


你这个遭瘟的懦夫。


你无能为力。他在他该在的地方。


你知道这是谎话!


对一个再犯而言,你什么也做不了。


——值得吗?


——去冒天下之大不韪——


你要做什么?


——会上诉到法庭去的。


——你为什么还活着!


他们会把你赶出去。


——做点儿有用的事。


——跳河里去吧。


无论你做什么都没法——


——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了。


别去管他吧。——去承认——


你任由他死?


你不会成功的。


——抛弃你。


——总能继续下去的。


他只是个罪犯。——何必为此弃自己于——


——他比那更好!


——真的假装下去吗?


——他唯一的机会。


你已经这么做过了。


——别再犯错!


——他的朋友?


——会让你堕落的。


——无法就此袖手——


你觉得这是他应得的吗?


——这个世界是怎样运作的。


——无法改变。


你对自己说过——


是谎话吗?


(你知道那是什么)


我做了选择。


——唯一的办法——


你这个叛徒。——那是不可能的!


——十字路口。


你必须做出选择。


他一文不值!


——这样冷漠吗?


你必须尝试。


——那会要了你的命。


——总是会死的。


你什么也做不了!


——还没有定论!


署长先生——


——会介意吗?


他不知道。


——开除你。


你不能确定。


——可怜。


——会让事情变得更糟。


你的人情已经还清了!


——仅仅归结为——?


‘你不是已经做出决定了吗?’


你这个彼拉多。 [注:判处耶稣的罗马执政官。]


你甚至无法——


你这个悲惨的小——


——你良心无亏,如果你——


——吉普赛人?


——你第二次想去——


你对他们一文不值!


——会去在意你不得不说的话。


——看你堕落的多深呐。


走开,别去理会。


——世上最低贱的渣滓。


——知道他不应该——


——你怎么想重要吗?


要是他没有放你走……


——随便谁,你不会在乎的。


——他就这么特别吗?


他没有害任何人!


——用这个去说服别人?


甚至这重要吗?


——让他们相信。


他们不会在意你。


——赌一把。


——已经输了。


——可以洗掉你手上的——


——别睡了。


——总会到这一天的。


你不能任由他们——


——去死!


如果你只是——


你这个傻瓜。


你真的以为——


——去杀了他!


都是你的错。


——永远无法——


——第一步。


——如果他死了——


——这世间还值得活——


——自杀?


——就那样做吧,懦夫。


——无可指摘?


——全指望着你。


——没有其他人了!


——你的职责是——


你一文不值。


——想想有人会在意你必须做的事吗——



住嘴!他无声地尖叫着。

就这样,他浑身僵硬起来,脑子里再次变成一片黑色虚空。他的神情松怠,胳膊垂在身侧,双肩耷下。他的眼神涣散。

门开了又关上,熟悉的当啷声传过码头,一阵寒意窜过他的脊椎骨。他的胸口一窒。

不用抬头,他也知道发生了什么:几个警察带着Valjean走出警署,过兑换桥,去河对面巴黎古监里的一间班房。

他轻轻发颤,被人看见的念头如针刺一般,叫他不敢抬起头。他只能靠垂散下的头发遮住脸,仿佛一块黑色的面纱,苦恼地避开那行人。

他生根似地站在原地,胃部发沉,像是落下了块石头。他的面颊发烧。

脚步声在桥上响起。

被注视的感觉愈生愈烈,难以承受。他的手间歇发着抖。他伸手取下河栏上的帽子,盖在头上,那包容一切的黑影遮罩住了他的眼睛。

而后,带着某种尖锐的剧痛,他突然清晰地知道了自己要做什么。他绷起肩膀,转身,离开了。


***

Valjean躺在坚硬的木头长凳上,瞪着天花板。说是长凳,也只是一块厚木板抵靠着破旧的石墙,下面撑着尖棱的横梁。除了带盖的木桶和角落的水壶,这是房里唯一的东西了。地上撒着稻草杆。

这间小小的牢房里,有一种奇异的浩大虚空,压迫得他更紧。

巴黎古监狱的内部破旧不堪,四处都处于亟待修缮的状态。一块块石头裹着灰泥裂开口子,墙灰起了碎屑,扑簌往下掉。然而,这里依旧坚固且实用,那些不甚好看的细节不过是门面问题,也就没有人理会了。

这些牢房的内里一如它们的住客:凄凉,丑陋,自暴自弃。大众无视他们的处境,直到他们犯下最重的错误,无法再如世界所愿那样继续运转下去。

外面在下雨。窗边的雨水溅在地上,落入一个小小的水洼。夏日失去了遮蔽,风吹日晒再无所遁形。长年累月的,许多生石灰的沉积留在了窗下方的墙上,又染上了一些宽铁栏落锈的赫色。

那给人一种这间牢房流着血的感觉。灵魂的堕落与污秽,透过每个细孔渗淌而出。

天花板同样没逃过雨水的侵蚀,斑驳而脆裂的表面,不时有一滴水迸下,正好落在Jean Valjean的额头上。他对此毫无察觉。每滴一次水,他就瑟缩一下,那也不过是骤然触冷的下意识反应。他都没想到,他应该挪一挪身子,好躲开这样令人不适的潮湿。

他全然迷失在思绪里,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。但同时,他又清晰地知道自己身处何地,及其背后令人悚然的暗示。

这样的情形,让他生起一种痛苦的熟悉感,那感觉几乎是回家了。虽然从不是他想要回去的那个家。

这个男人,变得麻木了。

所有这一切都曾发生过,所有这一切又再次发生了。他感觉,他似乎不应当为此惊讶。也许他真是个傻子,竟会相信自己能躲过那冷漠无情的巨轮碾压。我们称那“巨轮”为社会。

他消沉地想着,要是他从没拿到那张黄护照,从未被准允回到这个世界,或许还要好些。他就不会变得心软,不会变得脆弱;他也不会发现爱,不会拥有他所珍惜的一切。

如果他依旧心硬如石,承受这样的折磨就会容易得多。可很久很久以前,那颗石头做的心,就被一位主教,被一个女孩,变成了血肉。如今那颗心一次又一次地被碾碎,一想到他都失去了什么,便又血肉模糊了几分。

要是那个女人没让他去敲主教的门!要是他能摒弃感知这种痛苦的能力。要是他终其一生,都是个顽固的罪犯,除了憎恨和蔑视周围的一切,再无其它感觉。那一切就简单得多了。可如今,他无法再回到那样的无动于衷,无法再用冷漠与恶毒的护盾自卫。他只有无边无际的悲恸,那悲恸来势汹汹,淹没了他的所有感官。

他不吃饭。他仅仅是知道食物摆在了那儿,又或者他为何应当进食。他也不喝水,但干渴会让一个疯子变得更疯。他只能强迫自己不时啜一小口。

对守卫也好,对牢里的其他犯人也好,他一言不发。他没叫过一声,也没哀求一声。他骨子里觉得,人类,甚至也许上帝本身,已经抛弃他了。再向他们伸出手,向他们乞讨仁慈和理解,不过是徒劳无功。他的脸上没有一滴眼泪。连悲恸本身也被他忘记了,因为那对他毫无用处。很久以前他便知道,他的哭泣换不来这世界的半分同情。

他躺着,一动也不动,全然的绝望与沉默。灵魂的火焰烧成了灰烬。他的眼里没有光彩,没有生的意愿,只是涣散地望着窗外。他的脸上没有表情。

他彻底地,碎裂了。


***

Javert睡觉的唯一的理由就是他不得不睡。他几乎整个晚上都梦游似地在城里穿梭,直到最后精疲力竭。他叫了辆马车回家,因为他知道要是就这么在街上昏睡过去,会遭人抢劫,或者其它更糟的。

他衣服也没脱就一头倒在了床上,不像是睡着,更像是昏过去了。他躺了不知多长时间,直到在阳光中醒了过来。然而他依然躺着,脑袋里一片空白。

等他最终决定起床,只披上大衣戴上帽子,又走出了公寓门。他低着头,双手背在身后。他不知道这双腿要带他往哪儿去。


***

Jean Valjean坐在木凳上,一如之前的数个小时,脸埋在双手里。他没有动过,也没有说一句话,并且毫无此意愿。甚至他一开始喧嚣的思绪,此刻也安静下来了。要是他能就此枯萎,变作无物,一眨眼就消失不见,他会这么做的,并且很乐意这么做。然而,他唯一能逃避的,只是抹去周围的一切。

在他的手掌心中,这世上的一切都消失了。没有Cosette,没有Javert,没有他自己。没有什么能再伤害到他。只有黑暗。

一声微弱的低喃传来。

他的感官不情不愿地被刺激了一下。他听见远处走廊里响起脚步声。

其它监狱的犯人,像是突然间活了过来,窸窣起着哄。

“喂,你好,你好呀。”一个人叫道。

有人吹了个流氓哨。

“啊呀,小美女,”另一个人说,“你这么漂亮的姑娘到我们这儿做什么呀?”

Valjean僵住了,双手掩盖下的眼睛陡然睁大。

别。别,求求你。别是——

“他在这边这间,夫人。”

不。

“Papa?”

战栗席卷而来。听见他女儿的声音,他感觉好像被整个大洋碾过了身。他卡在长凳上,肌肉僵死。

你不应该来这儿,他想说。可他发不出声。

“Papa!”Cosette叫道。她的唇边带着一股心碎和害怕的绝望。“噢,papa,他们说的都不是真的,对吗?他们在危言耸听——说您是小偷,是罪犯。这是误会,是不是?只是长得像您的人,对不对?”

Jean Valjean没有说话。他不敢看着她。他不敢开口。

“Papa?”她的声音发着抖,“告诉我不是真的。Papa,求求您!您不为自己辩护吗?”

要是Valjean能为自己辩护,此刻他就不会在这儿了。当那两个警察出现在门口时,所有的辩辞都碎成了脚下的尘土。他怕这一天怕得太久了,那个情景下的绝望完全麻痹了他。他根本束手无策。

“Papa……”一段长时间的顿声。气氛似乎有些改变了。“这就是您……为什么从不提起您的过去?这就是我们常常搬家的原因?因为您曾经……”

他的安静已是默认。

“您都不看我一眼吗?”她哀求道。

他无法。

姑娘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。“那么,一直以来……”

世界上再没有哪种羞耻,比得上Valjean此时此刻听着他女儿的语气——一想到她会有怎样的感受。他想象得到的,他都想象得到。

突然,她的声音打破了沉寂,那声音中同时带着破碎、坚决和绝望。“没关系!”她叫道,“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说!我不在乎您做过什么!我知道您是多好的人。您收养了我。没人对我好时,您对我好。您一直爱着我,我也爱着您。我原谅您,父亲!我原谅您。”

如果有什么东西灵魂无法抵抗,意料之外的谅解便是其中之一。Cosette的话,在他心脏的筑墙上,劈开了一道裂口。

他看向她,双手从脸上落下,露出了泪痕。他的神情里带着爱,带着愧疚,带着痛苦。

只朝她的方向看一眼,也难以承受,就像盲人突然见了光。他不得不捂住眼睛一会儿,才能继续去看。

“Cosette,”他低喃着,声音破碎,“Cosette.”他一只手抵住了嘴,像是要压下一声哭泣。

他极缓极缓地从凳子上站起身,走向她。胳膊先一步伸了出去,将她拉向自己。

她的双手也穿过铁栏,抱住他。他们紧紧地抱着对方,哭出了声。

“嘿!”陪她来的那个守卫站在一个恰当的距离,叫道,“不准肢体接触!”

Cosette泪眼朦胧地瞪向他,眼神似乎要把业火都冻结了。

男人吓了一跳。他清清嗓子,面色泛红,飞快地别开眼睛。“那……那违反规定,夫人。”

她就那么死瞪着他,直到他不得不看向天花板,卷曲的髭须下唇角紧紧绷着。

Valjean往后退了一点,双手抓着她的,目光落向地面。他双眼闭了片刻,整理着思绪。

他知道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了,他必须强打起精神,把该告诉她的都告诉她。

他吞咽了一下,捏了捏她的手,又闭上眼。而后,他摒除了一部分情绪,他的身形不再发颤。他能开口说话了。

“Cosette,”他说,双手伸出监狱的铁栏,握住她的肩膀。“听我说。你的母亲名叫Fantine,她非常爱你。为了养你,她受了很多苦。你出落成这样的姑娘,她会为你骄傲的。我希望你能一直记得这件事。”他的喉结翻滚,“我……我也为你骄傲。非常,非常骄傲。”

字句哽在了喉咙间。“Cosette,”他低下头,“这么多年来,你都是我生命中的一道光。如果要我说我在这世上做过的一件好事,那就是帮助了你。”他抬起眼,直视着他。“而你,反过来,也帮助了我。你自己甚至都没法理解。”他摇摇头,泪水又涌出眼眶,灼烫了他的脸颊。“唉,天哪,在你来到我身边之前,我完完全全是独自一人。我甚至不晓得什么是爱。可你教会了我怎么去爱,我永远感激这个。我这一生犯过许多错,但你,永远不会是其中之一。”

“我只是遗憾,没有多陪着你,”他懊悔地说,“也没有成为你值得拥有的那种父亲。Cosette.”他捧着她的脸庞,“我的孩子,我很抱歉。我现在注定得走了。我不得不离开你。我也不想这样。可我没法抗争。即使我不在,你也要开开心心的。别为我流泪,我见不得你哭。就……偶尔想一想我吧,偶尔就好。别花太长时间。”

“你要记住,去寻找生命中好的东西。这个世界并非那么不堪,你就是一个明证。”他摇了摇头,“无论我会如何,都别担心。无论他们怎么判决,记住,那是公正的,是早该到来的。一个人不可能永远逃脱属于他的判决。我不生气。你让我很幸福,你的存在,超过了我应得的馈赠。过去十几年是我这一生最好的时光。分别并不会让人难过。”

他哽咽着。“现在,你得答应我几件事。你和Marius,还有你们未来的孩子——你们永远相爱吧。对遇见的每个人,都要怀着善。这世上已经有太多的不幸了。你们要尽自己所能,去消除一分。毕竟到头来,我们拥有的也只有彼此。无论这个世界待你多坏,你都要永远以善回报。”

“还有,不要让境遇和灾难麻木你的心。要是需要帮助,就放下骄傲,去寻求帮助,无论多小的事。骄傲毁了很多人,包括我自己在内。别让它束缚你的灵魂,那只会让你更加难捱。你会答应我吗?”

姑娘伤心得说不出话来,只能点头,脸庞痛苦地皱着。

“现在,再帮我最后一个忙,Cosette。”

“任何事。”

“离开这里。”

“什么?不,我、我做不到。”

“离开。”

“不!”她摇着脑袋。“我不离开你。我不要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。这个地方太可怕了,至少我能……”

Valjean伤心欲绝,却仍然越过她,看向不远处的守卫。他的神情哀恳。“长官。”

男人走向他们,抓住Cosette的一只胳膊。“夫人,要是您——”

她猛地转向那守卫,一把甩开了手。“不!”她叫道,“别碰我。”

“夫人,我没有恶意。我只是——”

“你懂什么。你根本不在乎!你们都是一群——一群没有心的冷血动物!”

“很抱歉,”他说,再次伸向她的胳膊,“但您不能呆在这下面,夫——”

“哪条律令?”她质问道,再次甩开了手,“哪条法律?我就要在这儿。”

“您不能留下。我很抱歉。”

“你才不抱歉!”她拼命挣扎着,“别跟我扯谎。给我个理由我不能——”

“我——夫人,要是您还——”

“你没有权利让我——”

“我不想对您使用武力,夫——”

“——给我个理由——”

“——只要——”

“我拒——”

“他不想要您在这儿!”他叫道,一把攥住她的手腕。他看上去有些抱歉,声音再次柔和下来。“他不想您留在这儿,夫人。”

Cosette僵住了,睁大了双眼,看着他。她缓缓地转过头,看向Valjean。

Valjean背对着她,因为愧疚而发着抖。他的脸再一次被阴霾笼罩。

守卫拉着她向前走。

她仍然盯着Valjean,她的脚步麻木而沉重,仿佛赤足踩在冰上。

当她终于走出视线外,Jean Valjean大腿的肌肉都发起了颤。他双腿一软,跪在了地上,双手撑着地面,脑袋垂下。“Cosette,”他低喃着,声音破碎,“Cosette.”他双手捂住脸,哭了起来。“噢,天哪,Cosette,我很抱歉。我真的很抱歉!我的孩子……”

他哭了将近一个小时。

终于,他的眼泪流干了,沉默再次降临。穿透遮掩的那道光消失了。他的灵魂重回阴郁之中。


***

Javert走近监狱,带着某种惶恐。

他在距离牢门还有一段路的地方停下了,选择了一个既能透过铁栏看到里面,又不会被人发现的角度。

长凳抵着监狱的高墙,上面孤零零蜷着一个人,他的脸埋在双手里。那个人便是Jean Valjean。

他雪白的头发与周遭晦暗的一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
他看上去几乎像在哭,但却没有声音,也没有迹象。他的呼吸平稳,一动不动,像一座雕塑。

Javert肃然地望着他,打量着他的举止。

Valjean是个逃犯,犯下了偷盗又违反了假释。无论如何,监狱是他的归属。

然而,Javert却无法否认,这个男人与这里有多么的格格不入。

拘留室也好,监狱也好,拖着铁链在一艘破船的甲板上也好,都不是他该呆的地方。Javert酸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。

Valjean不属于这儿。这就是他的感觉。然而,他知道,是法律宣布Valjean该遭受这一切

——他的惩罚是公正的。而他,Javert,服务于法律。

严格来说,并不是他把Valjean关进来的。就此而言,不存在背叛。他没有当犹大。这不正是他之前手下留情的原因么?不愿意做出出卖的行径?而他备受折磨也不正因为这个么?他险些毁于一旦,不正因为无法在这两种不同的正义中做出抉择么?

他难道不应释怀,他最初的进退两难终于有了出路?他心中的重担难道不应放下?

一个罪犯入了铁窗。在其它任何一种情形下,这都是值得庆贺的,他会为自己高兴,会吸一口鼻烟,在满足感与正义感中结束一天的工作。在任何一种情况下,他都乐于见到一个罪犯再次回到他该去的地方。

然而。

在他心中,有一种压倒一切的谬误感,一种相违于公正的直觉。这种感觉无所不至地渗透了他。一如塞纳河边的夜晚,怀疑再次让他陷入了矛盾——困惑,畏惧,无能为力,这一切都在他胃里翻滚着。然而表面上,他仍然保持着全然的镇静,他的神情丝毫不显焦躁,即便躯壳下早已风疾雨骤。

他没有喊出Valjean的名字,也没有暴露自己的行踪。他不想。因为他不是到这儿来跟Valjean协商的,而是跟他自己。

Javert强迫自己用逻辑思考。

那个男人是个罪犯。他对法国人民犯下了错误,这是毋庸置疑的。也许是很久以前的事了,却改变不了什么,逮捕令仍然有效。他越了狱。他受到判决,却没有服刑。国家需要法律。

按理,这是顺理成章的事。他没什么好去质疑的。客观来讲是这样。

要是随便哪个他不认识的老罪犯关在那铁栏后,他会完全不做二想。他会对自己说,那是正确的。

但这不是随随便便哪个人,不是哪个无名无姓的倒霉蛋,而是Jean Valjean。事实上,正是Jean Valjean这个人带给了他犹豫。带给了他比犹豫多得多的东西。他走到了死胡同。

然而,法律的猛虎再次咆哮着。“这是正确的。”它坚称,“这是公道的。是你有了偏见,是你自私,你错了。那个男人得到了社会地位,并且心甘情愿。无论他们认为他要受什么罚,都是他该受的。”

此刻,他与他本身的一部分抽离开了。他不再是那只猛虎,而是驯虎人。野兽朝着一个方向,人却朝着另一个方向。两者争斗得不可开交。

“他是个罪人。”一个声音说。“他是个圣人。”另一个声音说。

“我们得理性一些。”两者都同意这点,却无法理性地达成一致。

有那么一会儿,人就要屈从于兽了。它的力量太大,来势凶猛。

没关系,他对自己说,你什么也不欠他!他是罪犯,他自己做错了事。你不用做什么,那没错。那是你的权利。你的职责不在这里。

他估量着,计算着。

Valjean救了他的命,他便欠了人情。

Javert放他走,没逮捕他,偿还了这个人情。

把他从河里捞上来,照顾他,直到他康复——即便Javert本人并不愿意他这么做——Valjean再次让他欠了情。

Javert把他从街上带回家,同样地照顾他,再一次还清了。

然后,Valjean替他付了三个月的房租。

Javert则让他的孩子们知晓了他的善良。

他欠下的每一笔债,都还得干干净净。他提醒自己。

谁也不欠谁的。

谁也不欠谁的了。

然而。

然而!

他总觉得自己仍然有所亏欠。他不知道那是什么,也不知道是为什么。但义务的枷锁,仍然压在他的灵魂之上。

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切,他迫切地认为自己该有所行动。同样,他也知道这完全不是出于什么社会义务。

他是个警察。那个人是个实打实的罪犯,这是根据法律,根据法国政府和人民本身而定的,尤其在是这样一个特殊时刻下,他们各自有其归属。

但这种情形并没让Javert半分满意。即便他全身心都在抗争、咒骂与拒绝,Valjean关在牢里的样子,仍然让他深感不安。

为什么,为什么,为什么?

“你知道为什么。”那个男人的声音响起。

在他的灵魂深处,在某个地方,他的确知道。

他曾因同样难以形容的理由,把Valjean从街上带回家,让他留在自己家里,而不是把他抓起来。Valjean则为这个理由,救了他的命——一次在街垒,一次在河边。

那究竟是什么?他不知道。但他感觉到那个东西拉扯着他,比法律更强硬。他觉得那是某种责任,是责任本身。那个责任超过了其它所有的责任。它要去直面困境,要让他不得不留一分心。

他没法心安理得地任凭事情就这样发生。他早就清楚这一点。他没法袖手坐着,眼睁睁地置身事外。如果他这样做,就相当于否认了过去一年里,他对自己,对这个世界的认知。

那不也是一种背叛吗?

不,他必须做点儿什么。他的确曾起誓以生命效忠法律,但近来却有了新的看法。他认为,在这种情形下,所谓公正,并非那么公正。

Gisquet的话在他脑海回荡着。关于重新审视某个人与法律,关于美德,甚至关于怀疑的必要性。关于革新,革新又是如何发生的,关于有时质疑权威是正确的,又会起到怎样的影响。关于如果没有这些微小的变革,人类就不会进步。

在那一刻他才知道,他的职业有多么招人烦,尤其那些不得不去做的事。

他无声地对着虚空颔首,悄悄离开了监狱,正如他来时一样。


***

Cosette大步跨进门。她的脸色很不好看,整个人心烦意乱又冷冰冰的。她关上门,在门口停了一会儿。“我去过监狱了。”她说。

Marius正在担心她去哪儿了,听到她进门,刚要从扶手椅中站起来,便身形一滞。他恐慌地攥住她。“不是吧!”

“是真的。”

他又坐了回去,好像一瞬间所有力气都被抽干了。眼神涣散。“我的天呐。”

Valjean自揭身份时的那些话又响了起来。


“Cosette!”他高声道,“——啊,对了,不错,您要把这件事告诉Cosette,这是正确的。您看,我还没有想到过。一个人有勇气做一件事,但没有勇气做另一件。先生,我恳求您,我哀求您,先生,用您最神圣的诺言答应我,不要告诉她。”

“她有一天曾见到一些被链子锁着的囚犯。啊,我的天呀!”

一想到这里,他就哭了,别人听不见他的声音。“我真想去死!”他低声说。


Marius打了个冷颤。

Cosette终究以这样的方式发现了。她在他最绝望的时刻走到他跟前——就在牢房里!——直面他的过去……

“那会毁了他的。”他喃喃着。


***

Javert走到档案员桌前,神情坚毅又急切。

档案员抬头看向他,等他开口。

“我要Jean Valjean在法维洛勒的所有档案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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