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25 乌托邦(下)第一部完
Javert提交了当天的最后一份报告(其中包括他对那家妓院及其从业人员的评语),回到家时,发现他的房东太太出门准备晚餐的食材了。
等他走上楼梯,打开公寓门,就看见脚边地上有个小包裹。看上去是特意放在那儿,好让他一进门就能瞧见。无疑是房东搁那儿的,因为除了她,没有别的人有他公寓的钥匙。
也或者,有人趁她不在,把两道锁都撬开了。
借着照进窗户的阳光,那长圆锥形的装裹暴露了里面的内容。
他弯下腰,把它捡了起来,肃穆地拆开包装。纸才一翻折开,一股沁人心脾的气味扑面袭来。
是十二枝黄玫瑰。
即便已经猜到了始作俑者是谁,他还是打开了那塞在花里的一小张羊皮卡片。
“谢谢你。”仅此一句。没有署名。
这可没什么必要了。他认得Valjean的笔迹,他对这种事记性好得很。他若有所思地勾勒过那字迹。
然后,他将那卡片揣进了胸前的口袋里。
午后轻柔的微风,顽皮地吹拂着桌上的几页纸。他正伏案写着案例分析。旁边裂了口的陶瓷壶中,插了束玫瑰。热意让人昏昏沉沉的,他不时就要从工作中抬起眼,瞧向那花,然后心事重重地凝视着,一只手撑着下巴。
***
Valjean花了好一阵子才安顿妥当。他无时无刻不生起一种差异感,一种无从归属的感觉,那是他摆脱不了的。他有些频繁地质疑着这一切的真实性。
他身边是这样富丽堂皇!这样的幸运与快乐!他究竟如何成为了其中一员呢?他只能不断地把这种怀疑压抑下来,因为他知道,Cosette和Marius希望他在这儿。
有许多次,当他发觉自己心生怀疑、自我谴责的时候,Javert的声音便从他的脑海深处响起,委婉地提醒他,他是个傻瓜,他不该对自己这样苛责,那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。每到这时,Valjean就感觉自己像个小孩子似的,总因为改不掉背着母亲的某个坏习惯而挨骂。他就这样与自己做着斗争,逐渐强迫自己舒缓下来。
喉头的一次发哽。一个深呼吸。一个无措的微笑。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慌。这些便是他内心挣扎的过程。
然而,惊奇渐渐取代了怀疑,感激渐渐替代了畏惧。他愿意让他的孩子们陪他去戏院,去卢森堡公园,去歌剧院。虽然他还是把帽檐拉得低低的,因为他知道,Javert可不是巴黎唯一的警察。
又过了几周,连这种恐惧也逐渐告别他了。那种被监视,被追捕的感觉,消散了一些。
不管怎么说,这儿的人谁还能认得他呢?他的变化如此之大。某种程度上,他甚至变得受人尊敬。有孩子,有家人,有余钱。善意与温暖围绕着他。谁还有理由轻视他呢?他的过去似乎已永远地烟消云散了。
人生中第一次,他感到了某种如释重负。
一切都是那样好。说实话,有时他会想,是不是他根本没从之前那场病中挨过来,这一切都是属于他的天堂,是其中的一部分。当然,有Cosette在的地方,对他来说,都是某种天堂。
如果有一样东西是他最不愿失去的,就是她的感情。经过这段短暂消失后,姑娘对他的感情简直翻了倍,每一天都用亲吻和欢笑淹没着他。
在她心里,他似乎愈发伟岸了。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了她的挚爱,又为了她好,一个人默默地受苦(或者,至少他那时以为是为她好,虽然如今他明白并非如此)。
然而,她把这一切曲折都瞒着Gillenormand先生和他的女儿,显而易见,还是父亲和丈夫重要得多。对于之前那段历险,她只含糊其辞地称之为他们的“小秘密”。
到了晚上,Marius和他,有时候还有Gillenormand先生,会打开起居室的窗户换换空气,再听着Cosette弹钢琴。
姑娘也信守了诺言。他们两个人会坐在花园里给彼此读书,没有旁人在场。那样相继而来的狂喜对他来说胜过一切。在树下铺上毯子,躺在上面,帽子遮着双眼,雀儿在耳畔歌唱,Cosette正朗读着一卷诗歌。真是天堂。他此生别无所求了。
***
Valjean没有忘记,这一切都归功于Javert。在他独自一人时,他常常想起那个男人。Javert允许他写信,但他不会将那视作理所当然。绝不会。
不是因为他太忙,没有空去做这件事,而是因为他还没有鼓足勇气。那个男人实在让他有些生畏。
他会不时看向窗外的花园,或者盯着摇曳的烛火,然后心事丛生,脑袋里打起腹稿来。
但Valjean觉得似乎都不合适。而当他真正准备提起笔,头脑又变得一片空白了。他只能选择继续逃避,面色泛红,尴尬地把纸笔又塞回桌子抽屉中。
***
不久Valjean便发现,花园是由Basque负责打理的。于是,被Cosette和Marius催着,Valjean同他商量起了给自己在园子里新辟块地这件事。她的草莓地旁边的那一块给清理了出来,花也移栽到了别处,又被正正方方地分成了四块。Basque坚持要帮他犁地,Valjean则坚决表示自己一个人完全能做好。之后,几道整齐的犁沟出现了,根据各自要种的植物占地间隔开来。
Marius和Cosette带着Valjean去了集市,他们现在货摊前仔细研究着,轻声细语地争论,看看这个,又瞧瞧那个,直到最终决定要买哪几袋种子。那儿摆着两堆瓜类——各种各样类型的——一堆有黄瓜,一堆有甜瓜。
Marius完全不懂怎么种东西,就站在一旁,看着Valjean和Cosette种。期间Valjean邀请了他好多次,让他也加入进来,他都只是腼腆地笑笑,摇了摇头。
对Valjean来说,这真是莫大的享受。他太久没有过阳光晒着颈背,暖洋洋的泥土捏在手中的感觉了。
空气沉滞而厚重,流动过每个人的皮肤。泥土新翻的气味带了丝甜,夹杂着汗水和忍冬花的气息。那花儿就攀在草莓地旁的墙上。
红胸脯的知更鸟从墙后钻了出来,盯着他们劳作。一把铲子朝下插在地里,它就停在那把手上。小鸟儿冲他们扬起脑袋,在那儿停上了一会儿,最后显然确认了安全。然后,它扑翅掠过一道道犁沟,粉色的小脚掌飞奔而去,耳朵贴着地面,脖子绷着,直到从那翻松的土中拽出根扭动的虫子,一口吞掉。它甚至停下来,冲着Valjean鸣唱了几声,好像在为这顿便餐感谢他。
有一天,Valjean甚至碰到了那只猫,就是让Cosette忧心忡忡,担心哪天会吃掉她知更鸟的那只猫。那小家伙高傲极了,立在石墙的最上面,一脸冷漠地监视他们。Valjean对它又诓又哄,想让它下来,它只是盯着他。
“Papa!别怂恿它嘛。”Cosette抱怨道。
Valjean轻笑了起来。
那只猫,让他想到了Javert。
***
新生活大约两周后的一天,Valjean在日出前出了门。不管从哪个方面看,他都像在偷偷摸摸做着一件他自知不该做的事,又怕被别人抓到。
他把帽子拉低,遮住了脸,径直走向最近的医院。
他本以为最近也许换了新的陪护员,没想到被告知,真有一个人符合他的描述(描述实在很有特点)。
“啊,对,”一位年轻护士惊讶道,“她现在就在这儿,刚刚才接班。先生您可以往这边……”她热心地往右边指了指,于是他沿着走廊,慢慢走着,最后瞧见了他要找的对象。
他静静地站在门口,直到那人注意到他。
那妇人一看到他,倒吸了口气,险些把手里端的木盘子给摔了。她手忙脚乱地抓住盘子,张口结舌道,“噢!我——怎么,先生,您——”
他脱下帽子,冲她撇嘴笑了笑。“早上好,Toussaint。好久不见。”
“可——可您在这儿做什么呀?”老妇人问道,“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?”
“我认识你时,你就在医院工作,还记得吗?所以我想……”
她眨了眨眼。“哦,”她回答,瞧了他片刻,把盘子放在一旁的桌上。她下意识地整了整围裙,又把一绺花白头发掖在小帽里。“可……可您来做什么呢?我无意冒犯,先生,老实说——我很高兴见到您——但我实在没想过还能再见着您。”
他蹙起眉,叹了口气。“我听说,他们把你解雇了。”
她小小地吃了一惊。“是、是啊……小姐她——我是说,男爵夫人身边有太多佣人了,而且……”她双手绞着围裙,避开了他的目光。“——用不着再要一个像我这样的老保姆在身边。”
Valjean打量着她的脸。“我听说你和其他佣人吵架。”
她惊讶地抬眼看他,脸红了起来。“那、那个……”
“我还听说,他们对你很刻薄。”
她与他对视片刻,抓住自己的一边肩膀,挫败地别开了视线。
“那是他们的不对,”他说道,走上前去,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。“他们无权因为这些纷争开除你,因为本来就错不在你。”
“我的确跟他们吵了。”她承认道。
“为了自卫而抗争,是不应当被诋毁的,”他笃定道,“是他们有错在先,不是你。你不该为他们的小气负责。你不该为此离开。”
她伤感地冲他耸了耸肩。“又怎么样呢?都过去了。我在这儿找到了活干,算不上太辛苦,钱也给得够。”
“可你高兴吗?”
她皱起眉头。“我……先生,您是什么意思?”
“我是说,既然我是一开始雇佣你的人,所以,我也该是唯一一个有权力解雇你的人。”
“但您——”
“没什么但是。我让你跟着Cosette,要是她不再需要你了,那么,按照合约,你就该回到我这儿来,而不是街头。”
她瞪着他,骇得呆了。“先生,您是要给我一份工作吗?”
“我是要给你一个邀请。”他冲她伸出手,皱了皱眉。“回家吧,Toussaint。”
她捂住了嘴巴。她的眼中水光闪烁,握住了他的手。“噢,先生。我太想念您了。”
***
“什么!又是你?”Gillenormand先生站在屋子门口,一脸困惑。“你回来干什么?”
“先生希望我为他工作。”Toussaint说。
Gillenormand看向站在门阶上,正跟她一块儿的Valjean,后者面色坚决,目光镇静。“Fauchelevent!这究竟是什么意思?”
“意思是,先生,既然加上门房有三个仆人供您差遣,也请让我带一个自己的来吧。”
老人呆愣愣地冲他眨了眨眼。“可他们几个也是你的呀,”他说,“我想你明白这点?”
Valjean耸了耸肩。“不错。可与此无关。我想雇佣她;她已经被雇佣了。”
“她以前跟别的佣人吵架。”Gillenormand不满道。
“她跟了我四年。”Valjean说。
“可她——”Gillenormand突然住了嘴。也许他想说她讲话结巴,但又觉得最好不提这个。他纠结了一会儿,找了个理由。“她是外省人。”
“我也是外省人。”Valjean回答。
有那么一瞬间,一种恐惧的神色出现在老人脸上。“你!啊,我不——可你没有口音。”
“现在是没有了。”
Gillenormand瞪着他。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带着股绝望,就像一个马上要吃败仗,并且自己痛苦地心知肚明这一点的人。“她年纪太大。”他抱怨道。
Valjean努力保持着冷静,并且取得了显著的成功。“您九十二岁。”他指出。
Gillenormand抿紧了嘴。“我觉得这不明智。”
“我离不开她。”
老人咬了咬脸颊内侧。“行吧。”
***
不用说,Nicolette和门房并不高兴Valjean的行为。至于Basque,他根本就不在意。
Cosette虽然起初很诧异,还有些尴尬,最终也承认自己还是很想念Toussaint(这让她自己也倍感惊讶),并对之前解雇她感到不安。
Gillenormand小姐几乎没留意过这位老妈妈的存在,也就无从置评了。
而Marius,仅仅刮目于Valjean的胆大妄为。
至于Toussaint,如今有了Valjean无处不在的撑腰,别的佣人也几乎不再找她的麻烦了。而当她撞见他们在背后说坏话时,便露出一副嗤之以鼻,毫不意外的神情。
***
一天清晨,Marius收到了个小包裹。打开一看,是一个有些眼熟的皮质小本。他皱了皱眉,翻了开来。
扉页上沾着陈年的血渍和污垢,上面的字迹几乎叫水浸得无法辨认了:
“我叫Marius Pontmercy。请把我的尸体送至我祖父处,玛莱区,受难修女街六号,Gillenormand先生。”
Marius大吃一惊。他的心脏几乎停了一瞬。他站着,眼睛盯着那属于他自己的字迹,陷入某种恐惧中。
那样久远,又那样近!他记得他写下这行字,记得那时的他是如何全然的绝望。一切恍若昨天。又好似过了一千年之久。
眨眼之间,这行字化作了许多鬼魅与阴影,滔滔而来,淹没了他的感官。火药的气味。集结一处的青年们在高呼。子弹的射击声,大炮的轰隆声。一件染血的衣物变成了旗帜,在微风中轻扬。Enjolra的眼睛闪烁着决然的光辉,神情凝重。Courfeyrac撇嘴一笑,那笑中有他们所有人都知晓,却又怕诉诸于口的一切。他的胃部翻搅着。恐惧。
他紧张地吞咽了一下。寒意顿起。
这本子究竟来自于何人?它之前在哪儿?又出于何种目的,要重现他的生命中,连同那些记忆深处的幽灵?
他的手有些发颤,又摸到旁边还有一张羊皮纸。他迷惑地打开了它。
“我想这个东西是你的,”上面写道,“你也许会猜我是怎么得到了它。我没能物归原主,是因为我一直以来都以为你死了(否则我已经告发了你。算你走运。)。老实说,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保留这个东西,也不确定你是否还想要它——考虑到它是从哪儿捞上来的。但还给你合情合理。”
“附:你该知道要是你继续在你名字前签个‘男爵’,也没有人把你当回事儿的吧?”
纸条的署名上仅仅写着“你或许记得那晚的密探”。
Marius花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Javert,又意识到,那个男人之所以这样署名,也许是不想因为没逮捕他而受牵连,并且暗示了未来也不会告发他。
“啊,”他松了口气,“难怪他们知道把我送到这儿。”
半晌,他又愕然地皱起眉头,“可真的,干嘛他要留着它呢?”
过了这么久,突然一下子,那晚的东西接连回来找上了他。这感觉着实怪异。先是Javert的生还,再是他在街垒穿的那件马甲的残布。现在又是这个。
这究竟有什么含义呢?对他来说,这一切看上去就像是某种征兆。至于是什么,他说不清。
他叹了口气,看着那个本子。说真的,已经毁得差不多了。纸张都粘在了一起,而且全是污渍,只有皮套还可以保留。而且,经过这些事,他也不确定自己还会再拿出来用。然而,他终究没法丢了它。
他又叹了口气,想不出还能怎么办,于是把它放进了桌子最下面的抽屉里。
总要有东西来记住他们。
***
Valjean跟Cosette在花园里。他们呆在黄瓜那块地的犁沟间,跪在土上,拔掉新长出来的野草。
“这些东西可太顽强了。”她评论道。
“它们也想生存罢了,”Valjean叹了口气,又拔起土里的一株,把它放到身旁的篮子里。“这儿没地方给它们,不是它们的错。”
她笑了起来。“我差点儿忘了您一说起植物,就老爱故弄玄虚。”
这话逗得他也嘴角浮起笑意。“它们本来跟其它植物一样,是有权在这儿的。至少我们可以试着去理解它们嘛。”
“它们就是些小草,papa,您也太傻了。它们都会变成肥料的,用不着被人理解。”
他没有作声。他仅仅轻声咕哝着类似“潜力”一类的话,目光落在手指边上的另一株野草。他盯着它的时间有些过长了,才把它连根拔起。
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篮子里的东西,就听到有人远远叫他。
“先生,”Nicolette的声音穿过花园,“门外有人找您。”
Valjean回过头,好奇地望着她。“噢?好的,”他气喘吁吁地站起身,“就来。”他拍了拍手上的土,又拿起水壶喝了几口水,然后走了出去。
***
距离Javert街头偶遇Marius告诉他真相,已经过去三个星期了。自从他有天走到Valjean的公寓外,发现里面没住人,心中便生起了一种隐隐的自得和心满意足的成就感。
那个只晓得蛮干的老罪犯再不会被一个人丢下,被扔进孤独里,靠践行某种荒谬的殉道消耗生命。他会得到他应得的,无论他喜欢与否。他的孩子们会确保这一点。
此时,Javert正坐在警署的办公桌前,就他最新完成的侦查写报告。
跟一系列纵火案相关。这种案子历来很难调查,因为没人在人醒着时留下清晰可见的证据,但他确信那些是有关联的。那手法对他来说太过类似,根本无从质疑。先随便在哪栋房子放火,然后因为担心自己的财产也被牵连,附近的居民都出来救火。与此同时,当地一家店铺,由于防范疏于平常,遭到了不显眼的抢劫。
当天早上,他才调查完了一例类似火灾现场的残烬,又同当地住户谈了谈。根据描述,有两个人恰巧在那个时间进入了现场,但那两个人都不可能是纵火者。除此之外,在他看来,这极有可能是一个有组织的团伙,而非单人作案。
等他写完报告,他就准备着笔向他的长官拟一份计划,看是否能设个陷阱抓住那个团伙。其中会涉及到许多公共关系,大量警员配置,还得安排好一切,让某家特定店铺无限贴近纵火者的犯案模式,好在那天成为被抢劫的首选。
Javert把笔蘸进墨水瓶,刚刚抖掉笔尖多余的墨水,准备继续写字,就听见警署的门被打开,又猛地合上了。
并非是木头或门闩的嘎吱响动,这样寻常的声音还不足以吸引他的注意。而是那阵声响中,他莫名地感到后颈汗毛倒竖。
他抬起头,然后僵住了。血色从他的脸上消失。
两个警员像牵着只驮兽似的领着个人。那是个令他震惊的熟悉身影。
雪白的发卷遮住了那人低垂的脸。右腿有些几不可见的微跛,不会认错的。
Javert张着嘴,睁大了双眼。他已忘了手中的笔,笔尖落在报告上,晕染开了一块深色的墨渍。
无论以往哪一次Javert意外撞见这个人,都无法与这一次的惊恐相比。
男人铐着镣铐,被两个警察押着往前走——一个拽着他的前衣,另一个紧紧抓着他手铐之间的那一小段锁链。
昏暗的煤气灯下,Javert只能堪堪瞥见他的神色:困惑,迷茫,双眼微瞪却涣散着,什么也没看。男人的脸几乎是不见表情的——但Javert在太多的罪犯,太多的穷人,太多的可怜虫身上见到过那张脸,在他们被拘押被愚弄的时候。
那是一个刚刚失去所有的人会露出的神情。迷茫地站在残砖碎瓦中,不明白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。
男人缓缓转过头。他抬起脸,他的步伐渐慢,然后停了下来。
Javert对上Valjean目光的一刻,他感到血液凝结在了血管里。男人呆滞的目光因为认出他而清醒了一瞬,变作了无数种Javert无法名状的情绪:羞愧、畏惧、痛苦、恐慌,以及迷惑。以上哪一个都不足以概括男人落向他的眼神。
一瞬间,万物仿佛凝固了。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,惊愕地彼此对望。
两个警察中年轻的那个低声嘀咕了句脏话,一脚踹在他的膝弯,让他跌跌撞撞地迈了一步。
年长的警察把他猛地往前一拽,让他维持住了平衡。
他再次垂下脑袋,脸埋进阴影。他夹在两人中间,继续蹒跚地走。
Javert呆坐着,看着他们直至消失。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此刻看起来有多么怪异,直到一个犹豫的声音毫无防备地响起来,骇了他一跳。
“探长?”
他猛地回头,Leroux正好奇地盯着他。表情中带着某种关切。
年轻人扬起脑袋,“您还——?”
“我很好。”他打断道,坐得笔直。
“抱歉。只是,您刚才看起来简直像见了鬼!”
“什么也没有。”他反应激烈,清了清嗓子,强迫自己看回文书。他马马虎虎地盯着看,一直到Leroux离开。
他的脸庞依旧坚毅,下巴依旧紧绷,只有眼睛出卖了他。
报告上的墨渍,像是黑色的深渊。他坠落其中。
他感到一股寒意,在他的灵魂深处升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