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einano

（中）和合 Binding Energy [注1]

有些事Chak Lung没告诉Bei。

其中一些是小事，比如他拿过世界咏春拳锦标赛的冠军，又把奖金全数捐给了深圳的一处民工区，办了个武术训练班。（Bei是看到他后来挂出几张小鬼切磋互揍的照片，才知道这件事的。）

还有些就比较严重了，比如他的房子被小偷洗劫了个干净，他不得不在一个学生家的沙发里睡了一周。

“你在外面嘛。”Chak Lung说。

“我是在鹿特丹，又不是在他妈的戈壁大沙漠。”Bei说，“而且我电话通着，那个傻逼资方一天给我打三次电话让我重拍他那狗屎玩意儿，还花了老子一百欧元话费。你干嘛不发条短信？”

Chak Lung耸了耸肩。“远水救不了近火啊。”

他们现在正在Chak Lung的公寓里。自从Chak Lung基本上都在Bei那边过夜后，这儿显得更空了。不过Bei前段时间刚般了家，新装修的味道还没敞尽，装修公司也还在一直进进出出着。所以Chak Lung又住了回来，准备等Bei回香港再说。

房间清扫干净后，看上去没那么狼藉了，但还是没法恢复原来的感觉。以前这里空，却算得上一种风格，现在则完全变得空空荡荡，缺乏生气。那座佛台没有了。

小偷当然会把它一块儿拿走，事实上，这儿也没什么别的东西可偷，就连Chak Lung那些奇奇怪怪的营养品，都搬到了Bei那边。

可能小偷希望那座佛像是个古董。可能还真是，因为Chak Lung看上去难过极了。

他一言不发地打扫完了房间，然后站在以前放佛台的桌子旁边，表情看上去神秘莫测。Bei几乎有点儿不敢跟他说话。他从没见过Chak Lung像现在这样。

好在Chak Lung自己打破了沉默。

“我在冥想，控制脾气。”他说，“一件身外之物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

“Chak Lung。”

“知此身如泡，”他继续说，“觉悟是幻法。”

要不是此情此景，看着Chak Lung这个人竟然会引用《法句经》里的箴言，去谈论人的躯体是多么易衰易逝，还真是让人大跌眼镜。

“这是我母亲的东西。”Chak Lung说。

突然间，Bei觉得自己笑不出来了。

“我不知道。”他说。

他俩在一起了三年，但他对Chak Lung的家庭依然知之甚少。他知道Chak Lung有时会去看望一下这个叔叔那位阿姨，但都不太亲，反正每年过年他都没出门，呆在自己屋里搞瑜伽静修。Chak Lung的父亲，大约是在他刚开始朝武术教练发展的那年过世的。

他的母亲则很早就淡出了他的生活。他父母在他八九岁时就离婚了。Bei一直尽量避免向他姐姐提起这件事，因为她准会说，“你说他是不是因为这个才……”

反正不管Bei说什么，她都觉得Chak Lung的性取向跟他的家庭有点儿关联，尽管她可能忘了，她弟弟虽然对女人提不起兴趣，他们的父母可是相亲相爱得很。Bei上回还差点儿撞见他父母的那档子事儿。一回想起那个场景，他就打了个颤。

“我爸把她的东西全扔了，”Chak Lung说，“离婚给他的打击很大。妈跟着另一个男人走了，你知道，生意伙伴什么的。”

他推开佛台桌，蹲下身子，双臂交抱着，看上去好似一个自卫的姿态。“爸只留下了那尊佛像。我打到棕带时，他把它给了我。我猜他很高兴终于能把它请出门了。”

“到后来我才晓得发生了什么。”Chak Lung继续说，“妈走后我就再也没听到过她的消息。某天我放学回家，她就不见了，就好像蒸发了一样。”

他微微笑了起来。“那个时候我告诉自己她到月亮上去了，就跟嫦娥一样，她会在那儿看着我。她过世后，我见到了她表妹，玥雯姨告诉我她这些年一直在争取探视权。她就住在九龙，我却不知道。”

等Chak Lung终于安静下来，Bei松了一口气。他实在不愿意他再说下去了。

他也坐到了地上，紧紧挨着Chak Lung，有些蠢兮兮地说，“我再给你找一尊。”

“小时候我真的很想她。”Chak Lung说，“每天都很想她。”

Bei不知道该做些什么。他只能伸出双臂，抱住了Chak Lung，嘴唇凑了上去。

他们在地板上做爱。Chak Lung比平常要急切，身子也更僵硬。

Bei同样不在状态。做到一半，他看到Chak Lung脸上湿漉漉的痕迹，不知为何就没了什么心思。高潮时他抱住了Chak Lung，但当Chak Lung朝他身上摸索时，他抽回了手。

“别担心了。”

他们在地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。Bei的脸埋在Chak Lung的头发里。Chak Lung很好闻，是柚子味儿的，一定是用了那学生家里的洗发露。

过了一会儿，Chak Lung的呼吸终于恢复了平静。

“Sorry.”他说。

“别犯傻。”Bei琢磨着以后是不是他来给Chak Lung买洗发露。他以前用的那些便宜货，虽然Bei早都闻习惯了，但柚子的味道还是可爱得多。“所以你接下来住哪儿？”

“Janet的家在新界。”

这意味着Chak Lung在路上就得花一个半小时。“为什么你不干脆搬来跟我一起住？”

Chak Lung微微动了动脑袋——算不上摇头。“过不了几天我就能回来了，他们明天来换锁。”

这是他避重就轻的惯用手段，虽然比往常还要更迂回一些。

我现在也心绪不宁，Bei想着，受不了他这一套。于是接下来的话就变得顺理成章了：

“不，我是说，我想要你搬过来住。”

Chak Lung的身子在他怀里僵了一下。

“房子大得很，”Bei说，“这不就结了。反正你的房租也快到期了，下回租金保准要涨。”

“贤姐姐那儿怎么办？”

“她现在疼你可胜过疼我。”贤之前告诉Bei，要是他俩哪天分手了，她绝对站在Chak Lung那边一脚踹了他。“百分之百是你的错。”她这么说。

“她肯定乐意，”Bei说，“你知道她历来对这些事很开明的。”

“那丁琚呢？”

Bei的这位姐夫就是另一番光景了。他当然不会说什么，至少当着Bei的面不会。但关上门，Bei知道贤跟他吵了无数次架。

贤占了上风，但丁琚一见到Bei和Chak Lung，那种如临大敌的情绪是没法隐藏的。无疑是怕他俩会揍他一顿了。但这事儿没什么可能。Chak Lung不乐意跟瘦竹竿儿似的男人动手，至于Bei嘛——就算丁琚既不是个蠢货也不是他姐夫，还够Chak Lung瞧得吗？

“要是哪天丁琚都管到我头上来了，这世界早他妈成地狱了。”Bei说。

Chak Lung仍然在考虑。Bei没觉得自己会这么紧张的——如此明显，好像他把哪块神经暴露在了Chak Lung面前，任由他在上边儿上蹿下跳。

他觉得Chak Lung会同意，这是他俩之间的一种常态。Chak Lung永远都走在他前头，等着他。等着Bei准备好再开口。

这也并不是虚荣心作祟。实际上，Chak Lung之前已经住进了Bei的旧房子。除了那些农民工小鬼的相片把整个地方搞得像个“救救孩子”拍摄地，Bei要烦心的事儿还多着；比如Chak Lung的学生好像觉得那些花里胡哨的咏春大师签名半身照要酷炫得多，竟然把他的黑泽明海报全都转移到了过道里。

一想到这个，一想到他的房子之前被搞成了什么鬼样子，Bei就觉得窝火。但这时Chak Lung说话了：

“你那儿风水好吗？”

Bei眨了眨眼。“你又不是没去过。你昨天还在那儿。”

“是啊，但我没注意去看风水。”

“你不是真的相信那些鬼话吧？”对于佛教，Bei还是有一定的尊敬的。但风水的话……

“防患于未然嘛。你要是个瞎子，你也会小心谨慎。”Chak Lung说，“比如只有红灯亮了才能过马路对不对，然后你向前一跳之前，还得听着……”

越来越扯了。“滚蛋吧你，你什么时候防患于未然过了。”

Chak Lung的身子抖了起来，这次是因为笑。Bei心软了。

“风水很好，”他说，“我买之前贤就带着师傅去看过了。”

贤其实也不怎么信这些，但她说，“都挺顺当的，你总不想因为漏了个环节撞霉运吧，还是稳妥点儿好。”

“另外，”她实事求是地补充道，“要是风水不好，你这房子以后都卖不出去，总得考虑考虑投资价值。”

“真是个好姐姐。”Chak Lung说。

Bei心底里表示赞同。“要是她听到你这句话，又得开始数落我了。你搬进来才能让她无话可说。”

Chak Lung哼了一声。“那我更该拒绝了。”

“听着，要是你真的不想，就——”

“我搬。省点儿钱有什么不好。”Chak Lung露出一个微笑。“不过你确定要我搬过来？那你可甩不掉我了，我警告你哦。”

现在再担心这个恐怕有点儿太晚了。Bei气鼓鼓地说，“不确定我干嘛问你。”

他依然有些恼火，但接下来他听到了：

“我妈以前常说，我非得找个有耐心的人不可。”Chak Lung开口道。他摸向了Bei的脸，有些犹豫，又有些好奇。仿佛Bei是什么稀世珍宝，需要轻拿轻放。“所以你干嘛要问啊，宝贝儿？”

这不公平，这不道德。他明明已经卸下了周身防备，还要用这一手来摧垮他岌岌可危的最后防线。他一直试图制止Chak Lung再叫他“宝贝儿”，但Chak Lung坚决不肯放弃这个充满爱意的双关语。——而他也的确抗拒不了Chak Lung那可爱的口音。

“因为我想照顾你。”Bei诚实地说。他已经没力气再去感到尴尬了。

*注释：

1.按原作注，标题翻译取道家含义。